巨大的蟾蜍形水寨,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腐烂巨兽,静静地漂浮在污秽的河湾上。浓烈的焦糊味、腥甜恶臭以及雷霆净化后残留的奇异清新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心悸的氛围。
水寨入口处的通道内一片狼藉。木壁上密布的蛊虫孔洞大多焦黑崩裂,残余的零星毒虫早已逃窜无踪。通道深处,隐约可见被巨力撕裂的痕迹、冻结的冰霜与焦黑的雷击印记,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短暂却致命的交锋。
陆青的身影从通道深处缓步走出,回到了入口处的原木上。他身上纤尘不染的青衫依旧,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如同上好的寒玉,透着一股消耗过度的冰冷质感。他右手五指指尖,那纯净的青玉雷弧已然敛去,唯有一缕极淡的寒气缭绕不散。他左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似乎在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某种韵律,目光则越过漂浮着厚厚虫尸的污浊水面,投向河湾入口处。
远处,一艘伤痕累累、帆影破败的旗舰,正以一种不屈的姿态,破开污秽的浪花,艰难地驶入这片刚刚平息了风暴的河湾。船头甲板上,墨璃的身影清晰可见,她双手紧紧抓住船舷,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在看到陆青安然立于水寨入口的那一刻,紧绷的肩膀才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片刻后,旗舰终于靠近水寨。墨璃不等船完全停稳,已飞身而起,借助一根缆绳轻盈地荡落在陆青身旁的原木上。
“陆先生!”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您没事吧?那水寨里的……”
“解决了。”陆青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清理干净,此地不宜久留。”
他没有多言,身形一动,已如青烟般飘回旗舰甲板。墨璃看着水寨入口通道内残留的恐怖痕迹,以及陆青那略显苍白的侧脸,心中凛然,不敢多问,连忙指挥残存的、尚有余力的水手,用最快的速度清理掉旗舰船体上残留的毒液和蛊虫残骸,并尽量避开那片漂浮的虫尸水域,缓缓驶离这片如同噩梦般的河湾。
当旗舰终于彻底离开那片死寂污浊的水域,重新驶入相对开阔的主河道时,船上所有人都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不少人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喘息,脸上交织着疲惫、恐惧与逃出生天的庆幸。
墨诚靠在加固过的舵轮旁,汗水和血渍混合在一起,他望着前方逐渐开阔的河面,哑声道:“小姐,陆先生……我们,总算冲出来了。”
接下来的数日航程,平静得近乎诡异。原本预计会遇到的影阁后续围追堵截并未出现,甚至连河面上往来的船只都变得稀少起来。只有旗舰自身破损的船体、残破的风帆,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蛊毒腥甜残余,无声地提醒着那场刚刚过去的生死劫难。
陆青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船船舱静室之中,似乎在调息恢复。墨璃则强撑着精神,一面协助墨诚处理船务、安抚伤员,一面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几只用特殊油脂密封的瓷瓶——里面装着的,正是她在旗舰甲板上收集到的、那些尚未完全死透的紫黑色蛊虫残骸。每当她打开瓶塞,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瓶壁时,都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却顽固的阴邪悸动,如同窥伺着深渊。
第四日黄昏时分,浑浊宽阔的沧澜江终于走到了尽头。前方,一道巨大的、如同卧龙般横亘在平原与山峦之间的巍峨城墙,在夕阳的余晖中勾勒出雄浑而苍凉的剪影。高达数十丈的城墙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战争的洗礼。一面面巨大的、绣着展翅苍鹰图案的青灰色旗帜,在暮色晚风中猎猎作响。
苍梧城,到了。
然而,笼罩在城池上空的,并非抵达终点的喜悦,而是一片沉甸甸的、带着铁锈般血腥气息的阴霾。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夕阳的残光奋力穿透云隙,却只投下几缕昏黄黯淡的光柱,更衬得整座巨城如同蛰伏在暮色中的巨兽,散发着压抑而危险的气息。
靠近城墙的巨大水门早已关闭,巨大的铁闸沉入浑浊的护城河水下。码头区沿着宽阔的护城河外延展开,规模宏大,但此刻却显得异常冷清。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不多,且大多是些中小型货船,船工和水手们行色匆匆,搬运货物时也显得格外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和警惕的味道。码头上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他们身着统一的青灰色制式鳞甲,头盔下的眼神锐利而冰冷,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和每一艘进港的船。长戈的锋芒在暮色中闪烁着寒光。
当墨家这艘船体破损严重、帆布千疮百孔的旗舰缓缓靠向一处偏僻的泊位时,立刻引来了数队巡逻士兵的警惕目光。几名手持长戈的甲士快步围拢过来,为首的小队长按着腰间佩刀,声音冷硬:
“来船通报!所属何家?所载何物?因何受损如此严重?”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破损的甲板、腐蚀的痕迹,以及船上那些虽然经过清洗包扎但依旧难掩萎靡疲惫的船员、护卫,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
墨诚强撑着疲惫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我等乃云州墨家商船,奉家主之命押送一批药材至此。途中遭遇水匪强袭,苦战方得脱身,船体受损,人员亦有伤亡。这是通关文牒与墨家信符。”他恭敬地递上文书和一枚雕刻着墨家徽记的玉符。
小队长仔细查验了文牒和玉符,又上船粗略查看了一番,重点检查了船船舱中堆积的药材箱。确实都是些名贵但并非战略违禁的药材。当他目光扫过舱门紧闭的静室时,脚步顿了一下,墨诚适时地低声道:“舱内是我家供奉的医师,此番激战为护船受了些内伤,正在静养,不宜打扰。”
小队长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墨家毕竟是云州大族,在苍梧城也有根基,手续齐全,理由也算说得过去。他冷冷道:“水匪猖獗,近期河道不太平,城中亦在严查。尔等既已抵达,速速卸货入城安顿,莫要在码头逗留生事!若有异动,军法无情!”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通道。
旗舰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墨诚连忙指挥还能行动的人手,开始小心搬运那些珍贵的药材箱子下船。墨璃则安静地侍立在静室舱门外等候。
不多时,舱门无声开启。陆青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袍,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束起,脸色虽然依旧透着些微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如寒潭古井,深邃无波。他看了一眼码头上戒备森严的景象以及城池上空压抑的阴云,眼中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陆先生,”墨璃低声道,“船已靠岸,我们准备进城了。”
陆青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墨璃腰间挂着的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小囊——那里就装着那些蛊虫残骸。他并未多言,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一行人抬着药材箱子,在码头士兵冷漠的注视下,穿过空旷冷清的码头区,向着那道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巨大城门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城门口检查更加森严。除了核查文牒信物,士兵甚至逐一盘问了一些关键船员的身份来历。高大的拱形门洞内光线昏暗,两侧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士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就在众人即将通过检查,踏入城内的一瞬间,一道略带傲慢和审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墨家的人?”
众人回头,只见一队衣甲更为鲜明精良的亲卫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着玄色鳞甲、肩披猩红大氅的将领大步走来。此人约莫四十许岁,方脸阔口,浓眉如刀,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威严。他腰间悬挂的并非制式佩刀,而是一柄造型古朴的连鞘长剑,行走间龙行虎步,气息沉凝如山岳,显然修为不俗。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墨诚和墨璃,在墨璃年轻却难掩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陆青身上时,那审视的意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陆青身形清瘦,气息内敛如同普通人,但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平静淡漠的眼神,以及面对他这位明显地位尊崇的守城大将时那份超然的镇定,都与其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末将苍梧城卫军统领,纪凌。”将领开口,声音洪亮低沉,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铁血味道,“墨家商队此行颇多波折,听闻遭遇了厉害水匪?不知这位先生是……”他的目光牢牢锁定陆青,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
墨诚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纪统领当面!这位陆青先生,乃是我家小姐重金延请的供奉医师,医术通神。此番若非陆先生出手,我等早已葬身鱼腹。”他刻意强调了“医师”的身份。
“哦?医师?”纪凌的浓眉微微一挑,迈步上前,距离陆青不过两步之遥。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他盯着陆青的眼睛,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能击退让墨家精锐都损兵折将的‘水匪’,陆医师……好手段啊。”
陆青平静地迎视着纪凌锐利如刀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职责所在,尽力而为罢了。”
纪凌盯着他看了数息,忽然,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剑柄末端镶嵌的一块不起眼的、色泽晦暗的玉石扳指。就在他手指触及玉石的瞬间——
墨璃腰间那个皮质小囊里,一只被油脂封印的蛊虫残骸,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悸动了一下。
这悸动细微得如同风中烛火的一次闪烁,连近在咫尺的墨璃都未曾察觉。
但纪凌摩挲扳指的指尖,似乎也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审视着陆青的虎目深处,一道冰冷而幽邃的光芒,如同毒蛇般倏然闪过,随即又隐没在威严的表象之下。
他深深地看了陆青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职责所在?好一个职责所在。苍梧城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陆医师既然身怀绝技,入城之后,当谨守本分才是。”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着城门守卫挥了挥手,“放行!”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露出城内暮色更深、灯火初上的街巷。
墨家众人连忙抬着货物,在纪凌及其亲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依次通过城门。
陆青走在最后,当他即将跨过那高大的门槛时,步履没有丝毫停滞或犹豫。只是在身影即将没入城内阴影的刹那,他那看似随意垂落的左手尾指,向着身后码头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方向,微不可查地屈弹了一下。
一缕比春风还要细微、比月光还要清冷的指风,悄无声息地没入暮色之中。
码头角落一处堆放杂物的阴影里,一只正准备振翅飞走的、通体灰褐几乎与杂物融为一体的不起眼小飞虫,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跌落在地,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从未活过。
陆青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苍梧城巨大的阴影里。
城门外,纪凌缓缓收回目光,负手而立。他望着暮云深处那若隐若现、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城墙轮廓,脸上的威严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厉与深沉。他摩挲着剑柄玉扳指的手指,再次停顿了片刻。
“墨家……神秘的医师……”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笛音寂灭,水寨倾覆……这潭水,看来比想象的还要深啊。”他抬头,望向被厚重阴云笼罩的城池上空,仿佛那里潜藏着无尽的漩涡,“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他猛地一挥手,猩红披风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传令!加强四门及各处水道关卡盘查!凡形迹可疑、身份不明者,无论何人作保,一律先行扣押!宁可错查千人,不可放过一个!”
“是!”身后亲卫轰然应诺,铁甲铿锵,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暮色彻底吞没了巨大的苍梧城,城头青灰色的苍鹰旗在越来越强的夜风中剧烈翻卷,如同在墨色的海洋里挣扎。城池深处,千家万户点起的灯火次第亮起,却无法驱散那压在人心头的厚重阴影。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真正的风暴眼,仿佛才刚刚开始凝聚。
与此同时,在苍梧城内一座高耸的塔楼顶层,一扇对着码头的窗户悄然开启了一条缝隙。一双没有任何感情、如同深潭寒冰的眼睛,正透过缝隙,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城门处纪凌的身影,以及墨家商队消失的方向。窗户缝隙悄然合拢,塔楼顶层重归死寂,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