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缠绵
暮春时节,淅淅沥沥的雨丝缠了整座临安城三日
青石板路被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侧飞翘的檐角与红灯笼晕开的暖光,倒像是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浓淡皆宜,却偏生在这温婉景致里,藏着刺骨的寒意
城西,寒潭巷
巷子深处那座荒废了十余年的沈府,今夜却透着不同寻常的光亮
不是灯笼的暖黄,而是火把燃得正烈的赤红,映在斑驳的朱漆大门上,像极了干涸的血痕
“让让,都让让!大理寺办案!”
粗暴的呵斥声撕破雨幕,几个穿着黑色公服的衙役推开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一人抬脚踹在沈府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上
“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后,门开了,一股混杂着雨水、霉味与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人群中,一把油纸伞微微倾斜,露出伞下那张清俊得有些过分的脸
苏砚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月白长衫袖口,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沈府门内那方青石板上
那里有一小滩暗红色的水渍,被不断落下的雨水冲刷着,却始终未能完全褪尽
“苏公子,这地方晦气,您怎么也凑这热闹?”旁边卖馄饨的张婆压低声音,往苏砚手里塞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
“听说沈家灭门案当年就邪乎得很,如今又出了人命,怕是不干净啊”
苏砚接过馄饨,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轻轻笑了笑
他的笑容很淡,像雨雾里绽开的一朵梨花,冲淡了眉宇间的清冷:“张婆,我只是路过”
路过?谁信呢
张婆撇撇嘴,却没再多问
这位苏公子半年前来到临安,租下了寒潭巷口那间小茶馆,平日里就煮煮茶、看看书,性子温和,出手大方,只是那双眼睛太过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街坊邻里都喜欢他,却也没人敢真正打听他的来历
就在这时,沈府内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让你们碰案发现场的?”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让嘈杂的现场安静下来,连雨声似乎都小了几分
苏砚端着馄饨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正站在沈府正厅门口的台阶上
他身形挺拔,肩宽腰窄,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几缕墨色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却丝毫没损他半分气势
他的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凤眸狭长锐利,正冷冷地扫过那些手忙脚乱的衙役,眼神里的寒意,比这春雨还要凉
“顾…顾大人?”有个年长些的衙役认出了来人,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来了?”
顾沉,当今圣上亲点的大理寺卿,年纪轻轻便以铁面无私、手段狠厉闻名朝野
据说他审案从不用酷刑,却总能让最难啃的犯人乖乖招供,江湖人称“活阎王”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临安这小小的沈府?
顾沉没理会那衙役的问话,目光落在正厅内。厅中央的横梁上,悬着一具尸体
尸体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绸缎长衫,看料子像是个有钱人
他被一根粗麻绳吊在横梁上,脚尖离地半尺,脖颈处的麻绳勒出深深的痕迹,舌头微微吐出,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与痛苦
更诡异的是,尸体的双手被人从背后用铁钉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鲜血顺着柱子蜿蜒流下,在地面积成一滩,又被雨水从敞开的门带出去,染了门口那方青石板
“死者身份查明了吗?”顾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血腥的景象,不过是寻常风景
“回…回大人,查明了”一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捕头连忙上前,躬身回话
“死者是城里‘聚宝阁’的掌柜,姓刘,刘万金,据说他三天前就失踪了,家里人今天才报官”
“聚宝阁?”顾沉眉峰微挑,“就是那个专做古董生意的聚宝阁?”
“是”
“谁发现尸体的?”
“是…是几个小孩。他们贪玩,翻墙进来捉蛐蛐,发现后吓傻了,跑出去报的官”
顾沉点点头,迈步走进正厅。他的玄色锦袍扫过地面的积水,却浑不在意
他走到尸体下方,仰头仔细观察着。
“大人,”捕头小心翼翼地说,“看这样子,像是…自尽?”
话音刚落,就被顾沉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尽能把自己的手钉在柱子上?”
捕头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
顾沉没再理他,目光落在尸体手腕处。那里的皮肉外翻,铁钉穿透骨骼,手法极其残忍
但奇怪的是,伤口处的血迹已经有些发黑,不像是刚造成的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十二个时辰以上。”顾沉沉声说,“把尸体放下来,让仵作仔细查验”
“另外,查清楚刘万金最近和什么人有过往来,尤其是关于沈家旧物的交易”
“是!”
就在衙役们准备动手时,门口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顾大人,可否让在下看一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砚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沈府,正站在门槛内侧,手里还端着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馄饨
他的月白长衫与这阴森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奇异地没有让人觉得突兀
顾沉转过头,锐利的目光落在苏砚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你是谁?”
“在下苏砚,就住在这寒潭巷口,开了家小茶馆。”苏砚微微欠身,态度谦和,却不显卑微
“略懂一些验尸查案的皮毛,或许能帮上些许忙。”
“放肆!”旁边的捕头立刻呵斥道,“大理寺办案,岂容一个平民百姓插嘴?还不快出去!”
苏砚没动,只是看着顾沉,眼神平静无波
顾沉盯着他看了片刻,这个男人看起来文弱书生一个,眉宇间带着书卷气,可那双眼睛里的从容与镇定,却不像个普通的茶馆老板
尤其是在看到这血腥场面时,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好奇
“你懂验尸?”顾沉问,声音依旧冷淡
“不敢说懂,只是看过一些相关的书籍,也实践过几次。”苏砚坦然道
“比如,刘掌柜手腕上的伤口,边缘有明显的二次撕裂痕迹,铁钉应该是在他死后才钉上去的”
顾沉眸色微变
他刚才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苏砚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竟然也能发现?
“还有,”苏砚的目光扫过尸体脚下的地面,“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尸体正下方的地面上,除了血迹,还有一些细碎的粉末,颜色偏黄,混杂在泥水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顾沉对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帕子蘸取了一点粉末,仔细收好
“你还看出了什么?”顾沉的语气缓和了些许,虽然依旧带着疏离,却没再赶人
苏砚放下手中的馄饨碗,走到尸体旁,目光在尸体身上仔细打量着,最后停留在他的衣领处
“刘掌柜衣领内侧,似乎沾了些东西”
顾沉示意随从上前查看
片刻后,随从回报:“大人,是几片干枯的花瓣,像是…玉兰花”
玉兰花?
顾沉皱起眉头,沈府里确实种过玉兰树,但早已枯死多年,哪里来的玉兰花?
苏砚站起身,目光转向正厅角落,那里堆着一些破旧的家具,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在一个倾倒的花瓶旁边,散落着几片同样干枯的玉兰花瓣
“沈府灭门案发生在十三年前,”苏砚轻声说,“那年,也是暮春,玉兰花盛开的时节”
顾沉猛地看向苏砚,眼神锐利如刀:“你知道沈家灭门案?”
十三年前的沈家灭门案,是临安城最大的悬案。一夜之间,曾经富甲一方的沈家上下三十七口人全部惨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因为案情离奇,又牵扯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闻,后来被朝廷压了下来,卷宗都被封存,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细节
这个看似普通的茶馆老板,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苏砚迎上顾沉的目光,神色坦然:“我来临安后,听街坊邻里闲聊时说起过”
顾沉显然不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冷冷道:“这里没你的事了,离开”
苏砚也没坚持,微微颔首,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馄饨碗,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门槛内侧的一处凹槽里
那里积着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小块碎裂的玉佩,玉质温润,看起来价值不菲
“顾大人”苏砚弯腰捡起那块碎玉,递了过去
“或许,这个有用”
顾沉接过碎玉,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低头看去
那是一块龙纹玉佩的碎片,断裂处很新,似乎是刚被人打碎的。龙纹玉佩,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佩戴的
他抬眸看向苏砚,却发现对方已经走出了沈府,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与这江南的烟雨融为一体
“大人,这小子有点古怪”旁边的随从低声说。
顾沉捏着那块碎玉,指尖微微用力。他看着苏砚消失的方向,凤眸里闪过一丝深沉的光芒
“去查一下这个苏砚的底细”
“是!”
雨还在下,沈府内的血腥味被雨水冲淡了些,却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顾沉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具悬在梁上的尸体,眼神冷冽
刘万金死在沈府,死状诡异,与十三年前的灭门案隐隐有所关联,再加上这块龙纹玉佩碎片……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那个叫苏砚的男人,或许就是解开这个秘密的关键
夜幕降临,雨还没有停
寒潭巷口的“听风茶馆”里,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苏砚坐在窗边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雨丝上,有些出神
“吱呀”一声,茶馆的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顾沉走了进来
苏砚回过神,看到来人,微微有些惊讶,随即起身笑道:“顾大人,稀客”
“不知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顾沉收起伞,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目光扫过这家小小的茶馆。茶馆不大,陈设简单,几张木桌木椅,墙角摆着一个书架,上面放着些杂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沈府的血腥气截然不同
“苏公子”顾沉开门见山,将那块龙纹玉佩碎片放在桌上,“这块玉佩,你认识?”
苏砚看向那块碎玉,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它不该出现在那种地方”
“那你觉得,刘万金的死,与沈家灭门案有关?”顾沉盯着苏砚的眼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苏砚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顾大人是办案的行家,应该比我更清楚“
”不过,十三年前沈家灭门,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唯有书房里一个据说藏着秘密的紫檀木盒子不翼而飞,而刘万金是做古董生意的,难保他和当年的案子没有牵扯”
顾沉眉峰微挑:“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还是那句话,听街坊邻里说的”苏砚给顾沉倒了一杯热茶,“顾大人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雨前龙井”
顾沉没有喝茶,只是看着苏砚:“沈府书房的紫檀木盒子,连卷宗里都没有记载,你是从哪个街坊邻里那里听来的?”
苏砚倒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或许是我记错了,顾大人不必当真。”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带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深邃
顾沉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十三年前,你在哪里?”
苏砚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轻声道:“十三年前,我还小,在江南游学”
“游学?”顾沉追问,“在哪个书院?师从何人?”
苏砚放下茶壶,目光平静地看着顾沉:“顾大人,您这是在审案,还是在查我的底细?”
“有区别吗?”顾沉语气冷淡,“刘万金死在沈府,而你对沈家灭门案的了解,远超常人。在我查明真相之前,你也是嫌疑人之一”
“哦?”苏砚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几分玩味,“那顾大人打算如何审我?用刑吗?”
他的语气带着笑意,眼神却清亮,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恐惧
顾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怀疑更甚
这个苏砚,看似温和无害,实则像一只揣着心思的狐狸,狡猾得很
“我没兴趣对你用刑”顾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但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主动说出来。否则,等我查出来,对你没好处。”
苏砚也跟着站起来,微微欠身:“多谢顾大人提醒,如果我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大人”
顾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拿起伞,走出了茶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苏砚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走到窗边,看着顾沉那道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他拿起桌上的那杯还没动过的龙井,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微凉,带着一丝清苦,像极了十三年前那个雨夜的味道
沈府,沈家……
苏砚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火光,哭喊,血腥味,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最后被冰冷的湖水淹没……
“咳咳……”他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有些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重新睁开眼,眼底的复杂已经被平静取代。
他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块同样断裂的玉佩,与顾沉手里那块碎片,恰好能拼在一起。
苏砚指尖轻轻抚摸着玉佩上的龙纹,动作轻柔,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决绝
十三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那些欠了沈家的血债,也该一一讨还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十三年前的亡魂,奏响一曲迟来的挽歌
苏砚将木盒重新锁好,放回书架。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茶馆门口,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阴谋与罪恶
顾沉……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据说这位大理寺卿断案如神,手段狠厉。有他插手,或许能让十三年前的真相,早日浮出水面
只是,顾沉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沈家旧案。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自己
苏砚轻轻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也好
这场戏,有个厉害的对手,才更有意思
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在翻书的间隙,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窗外那片被雨水笼罩的黑暗,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夜,还很长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让人心情舒畅
但对于临安府衙的捕头们来说,这晴朗的天气却丝毫驱散不了他们心头的阴霾
“头儿,查到一些线索了”一个年轻的捕快气喘吁吁地跑进临时设在沈府的办案点,手里拿着几张纸
捕头接过纸,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踱步的顾沉,连忙走过去:“大人,有新发现”
顾沉停下脚步,转过身:“说”
“是”捕头连忙汇报,“我们查了刘万金最近的往来账目,发现他在半个月前,收了一件东西,付了足足五千两银子”
“什么东西?”
“账本上没写,只记了‘旧物’两个字。但我们从聚宝阁的伙计那里打听得知,半个月前,确实有人卖给刘掌柜一件据说是沈家当年流出来的古董,具体是什么,伙计也不清楚,只知道刘掌柜当时很激动,还特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了很久”
“沈家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