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的心思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病房里静悄悄的，意外地，张云舟不在，连沈无惧也罕见地没在窗边守着。难得的空档，让谢青禾的心有些浮动。窗外，梧桐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光，街头人来人往，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与病房里消毒水弥漫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久违的、想要触碰外面世界的渴望，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她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门口，又看了看窗外那片喧嚣热闹，一个大胆的念头悄然滋生。也许，去看看他不在病房时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几乎没怎么犹豫，谢青禾小心地下了床，换上自己那身略显宽大的便服，戴上遮阳的帽子和口罩——这是她外出时的标配。她像一只轻盈又谨慎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穿过了医院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久违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她慢慢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地面，看着周围行色匆匆或悠闲漫步的人群，一种简单的、名为“自由”的喜悦，让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虽然身体依旧虚弱，视线也模糊，但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短暂地融入了这鲜活的世界。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片开阔地。前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抬眼望去，原来是一所学校正在举办篮球比赛。绿色的操场边围坐了许多穿着校服的学生，加油声、呐喊声此起彼伏。这充满活力的场景深深吸引了谢青禾。她找了个角落最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安静地看着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眼神里流露出久违的悠闲与平静。这里的热闹和朝气，是她被病痛困住后，许久未曾感受过的。

周围的学生注意到这个戴着帽子口罩、看起来格外娇小、发色也略显特别的“小女孩”，目光有些好奇，也带着几分避而远之的疏离。谢青禾并不在意，她只想沉浸在这份久违的热闹里。她能理解那些目光，自己这副模样，确实像个异类

“嘿，妹妹！”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生凑了过来，带着自来熟的笑容，“你几岁啦？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看篮球赛？” 女生显然把身形瘦小、戴着口罩帽子的谢青禾当成了年纪更小的孩子。

谢青禾愣了一下，声音低低地透过口罩传出，没什么波澜：“我……16岁了。闲着无聊，出来看看。”

“什么？！16了？！”短发女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语气满是不可置信，“看着好小啊哈哈！你应该不知道是哪两所学校比赛吧？我跟你说，”她热情地指着球场，“右边穿蓝色队服的是一中，左边穿红色队服的是我们二中！”

短发女生显然是个篮球迷，更是个热情的话痨。她兴奋地指着场上的一个身影：“你看你看！那个男生长得好帅！他是我们学校的，叫沈无惧！平时人有点安静，但我很喜欢他！” 女孩毫不掩饰自己的花痴。

听到“沈无惧”三个字，谢青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沉了下去。他在这里，是这么耀眼的存在啊……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压下心头莫名涌上的酸涩，顺着女生的话问道：“哦……他……在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无惧学长学习特别厉害！”短发女生立刻滔滔不绝，语气充满崇拜，“我们二中可是特别难进的，听说无惧学长是破格录取的！啧啧，长得帅又学习好，简直是男神！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可多了！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看他的！” 她的语气充满了兴奋和毫不掩饰的爱慕。

破格录取……男神……喜欢他的女生可多了……每一个词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谢青禾心上。她藏在帽子和口罩下的脸微微发白，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是啊，他那么好，那么优秀，就像天上的太阳。而自己呢？一个被病魔缠身，苍白瘦弱，连头发都稀疏得可怜，只能躲在角落里的影子……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偷溜出来的那点小雀跃。

“不说了不说了，比赛要开始了！” 随着哨声响起，短发女生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了球场。

场上的比赛瞬间变得激烈起来。谢青禾其实不太懂篮球规则，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穿着红色7号球衣的身影牢牢吸引。沈无惧在场上奔跑、跳跃、传球、防守，动作迅捷有力，充满爆发力。他多次从对手手中精准地抢断，更是拿下了几个关键得分，每一次漂亮的突破或投篮，都引得场边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欢呼。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确实……很帅。光芒万丈的那种帅。 谢青禾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念头清晰而真实，却带着一丝苦涩。这样的他，身边应该围绕着同样鲜活、健康、美好的女孩子，而不是像自己这样……随时可能凋零的枯叶。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沈无惧加油！”、“7号好帅！”、“无惧学长我爱你！”的疯狂呼喊，像汹涌的浪潮拍打着她。看，有这么多人在为他欢呼，为他着迷。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思，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下意识地将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隐藏起自己的存在和不配。

比赛结束的哨音吹响，不出所料，二中赢了。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像潮水般涌向场中的队员，尤其是被众人瞩目的沈无惧。无数女生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水，尖叫着、推搡着冲了上去，形成一道狂热的人墙。

“赢了赢了！走走走，妹妹，跟我一起去！”身边的短发女生也激动地跳起来，手里紧握着一瓶水，一把拉住谢青禾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人堆里冲，“去给无惧学长送水！快！机会难得！”

谢青禾猝不及防，被拉着踉跄起身，手腕被攥得生疼。人群拥挤得可怕，她感觉自己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被卷入汹涌的漩涡。四面八方都是兴奋尖叫的女生，她们拼命往前挤，喊着沈无惧的名字，青春洋溢的脸上写满了爱慕。谢青禾被挤在中间，呼吸都有些困难，帽子差点被挤掉，瘦弱的身体在推搡中摇摇欲坠，难受极了。她试图退出去，却根本动弹不得。在这片充满活力和爱意的海洋里，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的、褪色的影子。她们那么健康，那么勇敢地表达着喜欢，而自己……连站在他面前的勇气都快要被自卑吞噬殆尽。

就在她感到一阵恐慌、无助和强烈的自我厌弃时，一只结实有力、带着剧烈运动后滚烫汗意的大手猛地穿过人群，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一股力量将她猛地从混乱拥挤、充满尖叫的人潮中拽了出来！

天旋地转间，谢青禾撞入了一个带着剧烈运动后热气的胸膛。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带着惊愕和明显不悦的眼眸——是沈无惧。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紧盯着她，眼神锐利，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这么乱跑？” 在他带着审视的目光下，谢青禾的心猛地一沉，自卑感更甚。他一定觉得她很麻烦，很不懂事吧？打扰了他的荣耀时刻……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拉着她的手腕，在众多女生失望和疑惑的目光中，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向球员休息室。被他拉着走，手腕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量，谢青禾的心跳得飞快，却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难堪和更深的自卑——她像个被抓住的、不合时宜的错误。

休息室里弥漫着汗水和运动饮料的味道，刚打完比赛的二中队员们正在喝水、擦汗、换衣服，气氛热烈而嘈杂。

“哇哦！沈无惧！”一个正在擦头的男生看到沈无惧拉着谢青禾进来，立刻夸张地吹了声口哨，调侃道，“哪里拐来的妹妹这么可爱？藏得够深的啊！”

其他队员的目光也好奇地聚焦过来，带着善意的探究和笑意。这些目光让谢青禾如芒在背，她下意识地想把帽子拉得更低，把自己缩起来。在这些高大、健康、充满阳光气息的男生中间，她感觉自己苍白得像一张纸，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无惧眉头紧锁，没理会队友的调侃，目光扫过休息室，对刚才说话的男生硬邦邦地说：“去你的！有没有水？给她一瓶。”

“有有有！”男生笑嘻嘻地递过来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还体贴地帮她拧开了瓶盖。

谢青禾小心地接过，低低说了声“谢谢”，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试图用冰凉的液体压下心头的翻涌。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只希望地面能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沈无惧在她旁边坐下，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他侧过身，目光沉沉地审视着她，语气是熟悉的冷硬：“你怎么来这的？张云舟呢？” 那眼神，像是在审问一个擅自离家的小孩。

“不在……”谢青禾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矿泉水瓶，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一个人来的……就想出来逛逛……” 她不敢说是因为想看看他所在的世界，那听起来太可笑了。

“身体这么不好，还一个人跑这么远，还往人堆里挤！”沈无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气和后怕，“谁给你的能耐！出事了怎么办！” 他的责备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麻烦”和“负担”。

旁边的兄弟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无惧，别那么凶嘛！妹妹这么可爱，出来看看球赛怎么了？至于吗？你看把人家吓的。” 他拍了拍沈无惧的肩膀。“可爱”这个词，此刻在谢青禾听来更像是一种安慰，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跟“可爱”毫不沾边。

就在这时，休息室门外传来喊声：“沈无惧！有人找你！在门口！”

沈无惧眉头皱得更紧，不耐地啧了一声，但还是站起身，对谢青禾丢下一句：“待着别动。” 便大步走了出去。他离开的背影带着一丝烦躁，谢青禾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大麻烦，耽误了他的事情。

休息室里只剩下谢青禾和一群好奇的男生。刚才解围的男生和其他几个队员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带着善意的八卦：

“小妹妹，你和沈无惧什么关系啊？是他妹妹吗？” “看着不像啊……你是他女朋友吗？” “天呐！真的假的？我可从来没见沈无惧身边有过女生！更别说这么紧张兮兮的了！” “就是就是，刚才那眼神，啧啧，跟要吃人似的”

“女朋友？”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谢青禾心上。她的脸颊瞬间滚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强烈的窘迫和自惭形秽。怎么可能？她怎么配得上？她连站在他身边都像个累赘！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把帽子拉得更低，恨不能缩成一团消失，声音细弱蚊蝇：“不……不是的……” 她甚至没有勇气说出“朋友”这个词，觉得自己连做他朋友的资格都没有。

没过多久，沈无惧回来了。脸色比出去时更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隐约还能听到门外传来女生压抑的哭泣声，似乎是告白被拒。

“哟，沈大情圣，又去斩断情丝了？” 一个队员不怕死地调侃，“你也太令人伤心了哈哈哈！拒绝了多少个了今天？”

沈无惧一个眼刀甩过去，对方立刻噤声。他完全没理会队友的调侃，径直走到谢青禾面前，再次拉起她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点未消的余怒：“走了，送你回去。” 他掌心的温度依旧滚烫，谢青禾却感觉那热度灼烧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与他之间巨大的鸿沟。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漫步在相对安静的街道上，沈无惧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宽大、温热、带着薄茧的手掌包裹着谢青禾纤细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手心因为紧张和之前的运动微微汗湿。被他这样牵着，谢青禾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却不是因为甜蜜，而是混杂着惶恐、自卑和一丝隐秘的贪恋。她觉得自己像偷了不属于自己的珍宝，随时会被收回。

沈无惧目视前方，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别扭。他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听起来刻意放平缓了些：“刚才休息室里……他们瞎说的那些话，你别信。”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硬邦邦，“还有，下次不准再一个人偷跑出来，听见没？很危险。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全，还是……觉得她出现会给他带来困扰？谢青禾被他拉着走，低着头，看着两人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短暂地交织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心里那股酸涩的自卑感几乎要溢出来。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警告。也许，她真的不该来。她不属于他的世界，他的身边，也不该有她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全部的勇气，声音小小的，像羽毛一样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卑微的真诚，却清晰地飘进了沈无惧的耳朵里：

“今天……你打球的样子……很帅。”

这是她唯一能给予的、发自内心的、也是她觉得自己唯一有资格表达的赞美。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把头垂得更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满心的忐忑和自怜——他会不会觉得她僭越了？会不会觉得她很可笑？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青禾清晰地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力道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没敢抬头看他，自然也就错过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沈无惧那线条冷硬的侧脸上，一抹浓重的、带着少年人青涩的红晕正迅速地从耳根蔓延开来，一路烧到了脖颈，在夕阳的金辉里，晕染开一片滚烫的、无声的回应。他绷紧了下颌线，努力维持着向前看的姿势，只有那微微加快的脚步和更加坚定的、握着她的力道，泄露了一丝心底被这笨拙赞美搅起的惊涛骇浪，以及一种无声的、与她自卑截然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