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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引擎的嗡鸣像涨潮的海水,漫过耳朵,也漫过意识的边界。
钟意婳靠在舷窗上,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窗外是翻涌的云海,白得晃眼,恍惚间,却慢慢洇开另一层更旧的底色——是孤儿院那栋灰扑扑的小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块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饼干。
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
七岁,世界是刚凝固的冰,父母留在最后一通电话里的声音还没散尽,就被一张盖着红章的死亡通知彻底冻住。
她不说话,也不哭,别的孩子凑过来想拉她的手,她就往树后缩得更紧。
然后他就闯进来了。
像颗被人用力扔进来的小石子,带着一身晒得滚烫的热气,咚地砸在她面前。
是个更小的男孩,五岁?六岁?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没被乌云遮住的星星。
他手里攥着半块偷藏的奶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
“喂,”他的声音还有点奶气,却装得很老成,“他们说你没有爸爸妈妈了?”
她没理他,把脸埋得更深。
他也不恼,自顾自地坐到她旁边,把奶糖往她手里塞:“我也没有。”他吸了吸鼻子,“不过我不怕,院长妈妈说,我们可以自己当自己的大人。”
奶糖的甜腻气味钻进鼻腔,带着点笨拙的暖意。
她第一次抬起眼,看见他额头上贴着块创可贴,大概是又跟谁打架了,嘴角却翘着,一点委屈都没有。
那之后,他就成了她的小尾巴。
吃饭时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她,睡觉时偷偷跑到她的小床旁边打地铺,有人欺负她,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梗着脖子说“她是我姐姐”。
她依旧话少,但会在他受伤时,笨拙地用碘伏给他擦伤口;会在他被罚站时,悄悄把藏好的饼干塞到他口袋里。
他像个小太阳,一点点焐化她心里的冰,让她知道,原来沉默的世界里,也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可太阳也会被云遮住。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孤儿院门口,下来一对穿着体面的夫妇,他们在院长办公室里谈了很久,出来时,手里牵着的是他。
他穿着一身新衣服,不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可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他回头往她这边望,隔着好远的距离,她看见他眼圈红了,小手攥得紧紧的,像要把什么东西捏碎在掌心里。
“姐姐!”他突然挣脱那对夫妇的手,疯了似的朝她跑来,跑得太快,差点摔倒。
他扑到她面前,把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枚用铁丝弯的小戒指,歪歪扭扭的,上面还缠着他偷偷染的红墨水。
“等我!”他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用力,“我会回来找你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对夫妇拉走了。
他的哭声越来越远,像根被扯断的线,最后消失在孤儿院厚重的铁门后面。
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枚硌手的铁丝戒指,直到指腹被硌出一道红痕。
天终于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上也湿了。
飞机突然轻微地颠簸了一下,钟意婳的睫毛颤了颤。
云海依旧在窗外翻涌,刚才的画面像水中的倒影,轻轻一碰,就碎了。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铁丝戒指的凉意,和那半块奶糖的甜。
她闭上眼,把脸贴在微凉的舷窗上,喉咙里泛起一点涩。
原来有些东西,哪怕隔了十几年,隔了万水千山,也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浮上来,带着童年特有的、模糊又清晰的疼与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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