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墨，瞬间泼满了整个工作室。窗外的暴雨声被无限放大，砸在屋顶、石板、窗棂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反而衬得室内的死寂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惨白的闪电，像天穹裂开的伤口，在短暂的瞬间里，蛮横地撕开黑暗，映亮三张凝固的脸：许红豆苍白的、泪雨交织的脸庞上燃烧着执拗的火焰；谢之遥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酷刑；宁雨时则紧抿着唇，目光在两人之间焦灼地逡巡，带着深深的无措。
许红豆在黑暗降临的刹那，身体本能地僵了一下，但攥着药方的手却收得更紧。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冰窟。谢之遥那句破碎的“是为了……”像一根悬在半空的针，刺得她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说下去！”她的声音在黑暗中骤然响起，带着破碎的哽咽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雨幕，直刺谢之遥的方向，“谢之遥！别想用黑暗躲过去！告诉我！那药方是为了什么？！”
闪电再次划过，短暂地照亮了谢之遥。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深邃平和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挣扎。他看到了许红豆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执着——那是属于陈南星的挚友，为了追寻逝者最后一丝痕迹可以燃烧自己的火焰。这火焰灼烧着他，也让他无法再逃。
“是为了…救我。”沙哑的声音终于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摩擦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救你？”许红豆的声音在黑暗中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尖锐，“南星她…她那时只是个实习医生！她怎么会…”
“不是普通的病。”谢之遥打断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入深渊般的疲惫，“五年前…我在山里…遇到山洪…被埋了很久…救出来后…肺部严重感染…引发了…继发性的肺纤维化。”
“肺…纤维化？”许红豆的声音瞬间卡住。这个陌生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医学名词，像一块巨石砸进她混乱的脑海。她模糊地知道那是一种极难逆转、会让人呼吸逐渐衰竭的疾病。南星…她那时…竟然在应对这样的病症？
“对…”谢之遥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当时情况很糟…县里的医院束手无策…我…几乎放弃了…是南星…她当时刚来云苗村做短期医疗支援…”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她…不肯放弃…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医书…请教了寨子里的老苗医…熬了好几个通宵…才配出了这个方子…”
闪电的光亮中，许红豆看到一滴水珠顺着谢之遥刚毅的下颌线滑落，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跳动。她想象着那个画面：年轻的陈南星，在简陋的条件下，为了一个濒危的病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散发着陈旧墨香的古籍里，在苦涩的草药堆中，倔强地寻找着一线生机…而这一切，她最好的朋友，从未向她提起分毫。
“这个方子…控制住了当时最凶险的感染…稳住了纤维化的进程…”谢之遥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深切的感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黑暗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许红豆胸口的怒火，被这残酷的真相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细密的疼痛，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不解。
“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颤抖着，质问的力度减弱了，却更添了悲凉，“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每天都在想她！每天都在回忆她！可你…你明明知道她在这里做过这么重要的事！救过你的命！你却…一个字都不说？！你看着我…看着我在她的房间里…看着她留下的东西…看着她拍的照片…你却什么都不说？！谢之遥！你把我当什么了？！” 最后一句，带着被排斥在挚友生命重要片段之外的委屈和心碎。
“红豆…”宁雨时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急切地开口，声音带着恳求，“阿遥他是有苦衷的！他…”
“因为愧疚！”谢之遥的声音猛地打断宁雨时，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浓得化不开的沉痛，在黑暗中炸开，“因为我…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如同第二颗炸弹，在许红豆刚刚被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再次引爆。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湿冷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却死死盯着谢之遥声音传来的方向：“你说…什么？你对不起…南星？你做了什么？！”
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连绵不绝。黑暗中，只能听到谢之遥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仿佛一头濒死的困兽。
“她…她为了给我找方子里最后一味关键的草药…”谢之遥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他自己，“一个人…冒险去了后山那片…瘴气很重的老林子…”
许红豆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后山…瘴气…她听说过那片区域的危险！
“我…我当时…刚刚用了药…昏睡不醒…”谢之遥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她没告诉任何人…只留了张字条…等我醒来…雨时告诉我…她…她进了医院…”
“医院？！”许红豆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是…她在那片林子里…吸入了过量的瘴气…引发了急性肺炎…很严重…”谢之遥的声音哽咽了，“等我们赶到县医院…她…她高烧不退…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但…但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问我…药…药采到了没有…”
许红豆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黑暗中，宁雨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才没让她跌倒。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滑落。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场景：病床上苍白虚弱的南星，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心心念念的却还是那个需要救命的药方…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病人，她把自己拼到了这种地步！
“后来…她的情况稳定下来…被家人接回了北京继续治疗…”谢之遥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再后来…就…”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陈南星最终死于癌症复发。
“我…我这条命…是她拼着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谢之遥的声音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厌弃，“可她…她却因为救我…身体受了那么大的损伤…加速了…加速了后面的一切…红豆…我没脸提她！我没脸告诉你！每次看到你…看到你那么想她…那么爱她…我就觉得…是我…是我间接害了她！是我欠了她！也欠了你！我…我该怎么面对你？！”
真相，终于在这断电的暴雨之夜，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带着血淋淋的细节和沉重的枷锁，彻底摊开在许红豆面前。不是背叛，不是隐瞒恶意，而是一个关于牺牲、关于愧疚、关于命运弄人的残酷故事。
许红豆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愤怒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悲伤、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她终于明白谢之遥那剧烈的咳嗽、那强忍的哽咽、那深不见底的愧疚从何而来。他背负着这样的十字架，在云苗村，在她身边，生活了五年。
黑暗中，只有谢之遥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喘息声，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
宁雨时紧紧握着许红豆冰凉的手臂，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缓和这令人心碎的气氛，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雨，似乎真的小了些，从狂暴的冲刷变成了连绵的呜咽。工作室里，沉重的真相如同凝结的实体，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等待着光明的再次降临，也等待着许红豆，该如何消化这颠覆了她五年认知、混合着挚友的牺牲与眼前男人巨大痛苦的…残酷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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