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成了此刻唯一的庇护，也成了无声的刑场。
谢之遥那句“加速了后面的一切”和“间接害了她”，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许红豆的心脏，将她最后一点因愤怒而支撑的力气也瞬间抽空。她靠在宁雨时支撑的手臂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巨大悲恸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虚空感。
原来，她自以为珍藏的关于南星的完整记忆，不过是被精心裁剪过的欢乐片段。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在她无法触及的云苗村，她的挚友，那个总是笑得像阳光一样的陈南星，竟曾如此决绝地燃烧过自己，去照亮另一个濒临熄灭的生命。为了一个药方，她踏入了危险的瘴气林，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病痛……而这些，南星从未对她提起过。一个字都没有。
为什么？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南星分享过实习的辛苦，分享过病人的感激，甚至分享过云苗村的美丽风光，却独独将这段惊心动魄、带着牺牲色彩的篇章，彻底封存。是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还是……不想让她担心？或者，在某个时刻，南星已经预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不愿让好友背负更多沉重的秘密？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撕裂的咳嗽声骤然打破了死寂的黑暗，也打断了许红豆混乱的思绪。
是谢之遥。
他痛苦地佝偻着背，一手死死按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在密闭的黑暗空间里回荡，带着令人心惊的嘶哑和濒临窒息般的挣扎。之前强压下的情绪爆发和此刻深重的自我厌弃，终于彻底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身体防线。
“阿遥！”宁雨时惊呼一声，顾不上许红豆，立刻松开手，摸索着扑向谢之遥的方向。黑暗中传来一阵慌乱的摸索和碰撞声。
“药……咳……在……咳咳……左边……口袋……”谢之遥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许红豆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颈间，激得她一颤。那剧烈的咳嗽声，像重锤一样敲打着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更加柔软的泛黄药方。这张纸，凝聚着南星的心血，维系着眼前这个正在痛苦挣扎的男人的生命……也间接地，可能真的……加速了南星走向生命终点的步伐。
恨他吗？恨他让南星身陷险境？
可南星是自愿的。为了救人。那是南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怜悯他吗？怜悯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活了五年？
可这份枷锁，是用南星的健康换来的。
许红豆的心像被无数根细线拉扯着，痛得麻木，又混乱不堪。
“找到了！”宁雨时急促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药瓶被打开的窸窣声，和摸索着喂药的动静。谢之遥的咳嗽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粗重而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
“水……雨时……水……”谢之遥虚弱地喘息着。
“好，你撑着点，我去拿！”宁雨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她摸索着站起来，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矮凳，发出一声闷响和痛呼。
许红豆在黑暗中听着这一切。谢之遥痛苦的喘息，宁雨时焦急的碰撞，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这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浓稠的黑暗，落在了那张药方上。南星娟秀的字迹，那些她看不懂的草药名，此刻仿佛有了温度，有了声音。
她想起南星大学时在实验室熬夜后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想起她说“当医生，就是要跟死神抢人啊”时亮晶晶的眼睛。南星的生命，短暂却热烈，她救过很多人，谢之遥只是其中一个，却可能是让她付出代价最沉重的一个。
许红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借着窗外又一次划过的惨白闪电，她看清了自己湿透的掌心，那张承载着太多秘密和痛苦的药方，静静地躺在那里。也看清了几步之外，谢之遥半倚在墙边，脸色在电光中灰败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宁雨时正焦急地在他身边摸索着寻找水杯。
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压过了所有混乱的情绪。
她动了。
不是冲向谢之遥，而是凭着记忆，踉跄着走向宁雨时工作台的方向。她记得那里放着暖水瓶和水杯。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黏腻的水痕。
摸索着，触碰到冰冷的陶瓷杯壁。她拿起杯子，又凭着感觉摸到暖水瓶的把手，小心翼翼地倒出半杯温水。动作有些僵硬，水洒出来一些，烫到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她端着那杯温热的水，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沉重的喘息声。
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她苍白而湿漉的脸，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最初的愤怒火焰，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和某种奇异决断的平静。她停在谢之遥面前，将水杯递了过去，没有看他的脸，视线落在他捂着胸口、骨节发白的手上。
“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凝滞的深潭。
宁雨时愣住了，抬头看着许红豆，眼神复杂难言。
谢之遥的喘息也窒了一瞬。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向递到面前的水杯，和握着杯子的那只冰凉、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他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也看到了那双眼睛里沉淀下来的、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平静。
那平静，比愤怒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接过杯子，指尖却因为虚弱和内心的震荡而不受控制地发颤，差点将杯子打翻。
许红豆的手往前送了送，稳稳地托住了杯底，让杯沿碰到了他冰冷的唇。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谢之遥就着她的手，艰难地喝了几口水。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灼痛的喉咙，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就在这时，宁雨时终于摸到了抽屉里的应急蜡烛和打火机。
“嚓”的一声轻响。
一点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升起，随即点燃了蜡烛的棉芯。温暖而脆弱的光芒瞬间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三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烛光映照下，许红豆脸上的泪痕更加清晰，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坚韧。她依然保持着递水的姿势，直到谢之遥示意喝够了，才缓缓收回手，将杯子放在一旁的地上。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之遥脸上。那张在烛光下毫无血色的脸，写满了痛苦、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愧疚。
“南星……”许红豆的声音在寂静的烛光中响起，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救你，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她……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这句话，不是原谅，不是宽慰，而是一个冰冷的事实陈述。是许红豆在努力理解，在尝试接受挚友生命中这被隐藏的、充满牺牲意味的篇章。她的声音里没有温度，只有深沉的痛楚。
谢之遥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她，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宁雨时看着这一幕，眼眶也红了。她默默地又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旁边，让光明扩大了一些。摇曳的烛光中，她走到许红豆身边，轻轻握住了她另一只冰冷僵硬的手，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也传递着一种“我在这里”的支撑。
许红豆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谢之遥脸上，看着他无声的泪水和那几乎被愧疚压垮的神情。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谢之遥……”
她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南星用命换回来的命……”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入他眼底最深处，“你好好活下去了吗？”
这个问题，比任何质问都更锋利，直指核心。背负着这样的恩情和愧疚，他是如何度过这五年的？是活在自我惩罚的阴影里，还是真正活出了南星希望看到的样子？
烛光跳跃，映照着谢之遥惨白的脸和滚落的泪水，也映照着许红豆眼中那不容闪躲的、属于逝去挚友的诘问。窗外的雨，似乎渐渐沥沥，快要停了。而室内的风暴，在短暂的平息后，正以另一种更沉重、更深入骨髓的方式，拷问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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