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的空气，被心电监护仪刺耳的报警声和谢之遥破败的咳嗽声短暂撕裂，又迅速在许红豆那句“第一次警告”的冰冷审判下重新凝结，沉重得如同实质。
谢之遥弓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许红豆，那眼神里翻涌着屈辱、愤怒、难以置信的痛苦，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和防御后，赤裸裸暴露在对方审视目光下的绝望。他想怒吼，想质问，想将心中那积压了五年、几乎将他撑爆的愧疚和自厌统统倾泻出来！但干裂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嗬嗬”声，像漏气的风箱，徒劳地鼓动着。
宁雨时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想帮谢之遥顺气，又畏惧于许红豆那冰冷的气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许红豆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她甚至没有上前一步，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着谢之遥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和颤抖的身体。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执行规则的冷酷。
咳嗽声终于渐渐低弱下去，变成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谢之遥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回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嘶鸣。他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许红豆一眼，仿佛那是灼烧灵魂的烈焰。
“规则，记住了？”许红豆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沉寂，依旧是毫无波澜的陈述句。
谢之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抗拒和屈辱。
许红豆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抱着日记本，走到窗边唯一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椅子离病床不远不近，恰好处于一个既能随时监控谢之遥，又保持着足够“管理者”距离的位置。她将日记本放在膝头，脊背挺直，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仿佛病房里那沉重的喘息和无声的对抗与她无关。她成了这间病房里一个沉默而强大的存在，一个不容置疑的规则化身。
宁雨时看看许红豆冰冷的侧影，又看看病床上气息奄奄、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的谢之遥，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最终却在许红豆无形散发的威压下，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默默地走到角落的陪护椅坐下，将自己缩成一团，尽量减少存在感。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艰难爬行。只有氧气湿化瓶单调的“咕嘟”声和谢之遥粗重艰难的呼吸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挣扎。
护士进来换药、量体温、记录生命体征。每一次，许红豆都会平静地起身，站在一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护士的操作，偶尔会简短地询问一两句关键数值，比如“血氧饱和度多少？”“体温有异常吗？”，语气冷静专业，不带丝毫私人情绪。她的存在让原本还算轻松的护士也变得小心翼翼，动作麻利而谨慎。
谢之遥全程闭着眼，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护士摆布。只是在护士检查他留置针的手背时，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会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一下，仿佛想隐藏什么。
夜幕降临，病房里亮起了惨白的灯光。
宁雨时出去买晚餐。病房里只剩下许红豆和谢之遥。
窒息的沉默如同厚重的淤泥，包裹着两人。许红豆依旧端坐在椅子上，膝头的日记本未曾翻开，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侧脸在灯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谢之遥依旧闭着眼，但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加紊乱了一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红豆的存在，那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比呼吸机面罩更让他窒息。他脑中翻腾着无数念头：南星苍白的脸，许红豆愤怒冰冷的质问，身下这片刺目的血泊，医生冷酷的宣判，还有……许红豆那句“你的命，归我管”……
屈辱、不甘、深重的愧疚、对未来的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想开口，想打破这令人发疯的沉默，想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他想要嘶吼：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那种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欠了一条命的痛苦吗？你知道背负着“加速了她死亡”的罪孽是什么滋味吗？你以为我不想好好活吗？我是不配！我不配拥有她换来的阳光！
这些话语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张开嘴——
然而，预想中的嘶吼并没有出现。
从他干裂的喉咙里冲出来的，只有一串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嗬……呃……啊……”
像坏掉的风箱，像被扼住脖子的垂死挣扎。
谢之遥愣住了。他再次尝试用力，试图清晰地发出一个音节，哪怕只是一个“不”字！
“呃……嗬……” 依旧是破碎不堪、连不成调的嘶哑气音。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惊恐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咙，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慌乱。他张开嘴，拼命地想说话，想发出声音，却只能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除了灼痛和阻碍，什么也发不出来！
“呃……啊……” 他徒劳地挣扎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是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他看向许红豆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像一个溺水的人。
许红豆终于转过了头。她的目光落在谢之遥因惊恐和用力而扭曲的脸上，落在他徒劳翕动的嘴唇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上。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冰面下暗流的涌动，但转瞬即逝，重新被冰冷的平静覆盖。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或焦急，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
谢之遥更加慌乱，他指着自己的喉咙，眼神急切地看着许红豆，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
许红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伸出手，不是去安抚，而是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铃声打破了病房的寂静。
很快，护士推门进来：“怎么了？”
许红豆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陈述：“病人试图说话，但只能发出无意义气音，伴有明显恐慌情绪。怀疑出现失语症状。”
护士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检查谢之遥的情况，尝试引导他说话：“谢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试着说‘一’？或者点点头？”
谢之遥焦急地看着护士，嘴唇剧烈翕动，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他眼中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拼命地摇头，又点头，混乱不堪。
护士的神情严肃起来，迅速检查了他的瞳孔和基本反射，又查看了病历：“情绪剧烈波动可能是诱因……也可能是神经系统受损的表现……需要立刻通知医生！”
护士匆匆离开去叫值班医生。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谢之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失语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连最后一点表达痛苦和抗拒的能力都失去了！他彻底成了一个被禁锢在破碎躯壳里的囚徒，一个连声音都无法发出的……废物。
许红豆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他。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病床上那个失去声音、陷入更深绝望的男人。她的眼神依旧冰冷，但在这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失语，像一个残酷的意外，将这场冰冷的守护，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而绝望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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