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灼灼,金红色的光线泼洒进病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清晰的斜线,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照得无所遁形。然而,这明亮的光线非但没能驱散病房内沉重的阴霾,反而像聚光灯般,将每一丝绝望和苦楚都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
浓烈的草药苦涩味,如同无形的蛛网,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间,附着在谢之遥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里,附着在宁雨时紧皱的眉头上,甚至附着在许红豆挺直的脊背上。那是南星的心血,是谢之遥被迫咽下的“债”,是这场守护无声的烙印。
谢之遥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他紧闭着眼,但晨光太过刺眼,穿透薄薄的眼睑,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投下模糊的光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苦涩余味,从喉咙深处直冲鼻腔,带来阵阵生理性的反胃。他强迫自己吞咽口水,试图压下那恶心感,却只是徒劳地让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得更深。
“记住这味道。”
“记住这感觉。”
许红豆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伴随着每一次味蕾的刺激,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屈辱、无力、深重的绝望,还有那碗药汁所代表的沉重宿命……像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残破不堪的灵魂。他试图放空,试图沉入麻木的深渊,但那苦涩的味道如同最顽固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拴在痛苦的现实里。
角落里,宁雨时坐立不安。她看着谢之遥在晨光下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残留药渍的嘴唇,只觉得心被揪得生疼。那碗药……许红豆那样冷酷地灌下去……阿遥他……宁雨时攥紧了衣角,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
许红豆依旧端坐在那把椅子上,沐浴在最为明亮的晨光里。她的侧脸线条被光线勾勒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沉静。那本深色的日记本被她放在膝头,双手交叠覆在上面,指尖微微收拢,仿佛在汲取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但眼神却并不聚焦,深邃得如同两口古井,映照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却似乎又穿透了那春光,落在了某个更沉重、更遥远的地方。
病房里只剩下谢之遥压抑的、带着细微嘶鸣的呼吸声。时间粘稠地流淌。
突然,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干呕声,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呃——”
声音短促,带着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是谢之遥。他无法抑制那翻涌的恶心感,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剧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虽然最终没有真的吐出来,但那剧烈的干呕动作牵扯着他脆弱的胸腔,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嗬……呃……” 他痛苦地蜷缩着,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混合着生理性的反胃泪水,狼狈不堪。
“阿遥!”宁雨时惊呼一声,立刻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想帮他顺气,又不敢用力,“别激动!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心疼和无措。
谢之遥根本控制不住!那苦涩的味道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刚才的屈辱,每一次咳嗽都加剧着喉咙的灼痛和胸腔的撕裂感!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痛苦和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窗边的许红豆动了。
她并没有像宁雨时那样急切地扑到床边。她只是极其平稳地、带着一种沉凝如山岳般的力量,缓缓站起了身。晨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轮廓,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她没有立刻走向病床,而是目光沉静地、穿透般地扫过谢之遥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和宁雨时焦急无措的身影。然后,她迈开步子。
她的脚步声很稳,很沉,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病房内紧绷的神经上。
她走到小桌旁。那里放着一个暖水瓶和几个干净的杯子。她拿起一个杯子,拔开暖水瓶塞。滚烫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她的侧脸。
宁雨时一边徒劳地轻拍谢之遥的背,一边紧张地看着许红豆的动作,不明白她要做什么。难道……又要灌药?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谢之遥也透过朦胧的泪眼,惊恐地看着许红豆倒水的动作。滚烫的热气……新的折磨?他挣扎得更厉害了,喉咙里的嘶鸣更加尖锐!
许红豆没有看他们。她专注地倒了大半杯热水。然后,她放下暖水瓶,端起那杯冒着灼热白气的开水。
她端着水杯,一步一步,走向病床。滚烫的热气在她身前氤氲。
宁雨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谢之遥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抗拒!
许红豆在床边停下。滚烫的水杯距离谢之遥的脸只有咫尺之遥,灼热的气息扑打在他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胸膛。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水杯上方袅袅上升的热气和谢之遥破碎的喘息声。
宁雨时几乎要尖叫出来阻止!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许红豆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她端着水杯的手腕,极其平稳地一转。滚烫的开水并没有泼向谢之遥,而是被倾倒进了旁边床头柜上那个——刚刚盛放过苦药的空碗里!
“哗——”
滚水冲入瓷碗,发出清冽的声响,激荡起残留的深褐色药渣。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被热水激发,混合着水汽,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
谢之遥和宁雨时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
许红豆将空水杯放在一边。然后,她伸出那只没有端碗的手——那只一直抱着日记本、此刻却空着的手——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抓住了谢之遥那只紧捂着嘴、还在因干呕而颤抖的左手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而有力,如同铁钳!
谢之遥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虚弱的力气在她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许红豆无视他的挣扎和眼中的惊恐。她抓着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捂着嘴的手拉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那只沾着泪水、冷汗和残留药渍的手,狠狠地按进了床头柜上那碗滚烫的、浸泡着深褐色药渣的开水里!
“唔——!!!” 谢之遥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扼住的、如同野兽般的痛苦闷哼!滚烫的开水瞬间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残留的药渣粗粝地摩擦着他的指缝!那混合着极致灼痛和浓郁苦涩的触感,如同地狱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的神经!
他想尖叫!想把手抽回来!但许红豆的手如同钢铁铸就,死死地压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牢牢地按在滚烫的药渣水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药渣在热水中翻腾,那令人作呕的苦味如同毒气般顺着灼痛的皮肤直冲大脑!
“记住这触感!”许红豆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清晰地砸在他被痛苦淹没的意识上,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烙印,“记住这味道!”
“记住这药渣!”
“记住你喝下去的是什么!”
“记住南星为你熬的是什么!”
“记住你欠的是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她不是在惩罚,是在用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份“债”的具象——那滚烫的、苦涩的、粗粝的药渣——连同那灼痛的感觉,狠狠地烙印进他的身体里!烙印进他每一寸被痛苦灼烧的神经里!
谢之遥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冲击而剧烈地痉挛起来!他无法尖叫,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濒死般的、破碎的呜咽!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下!他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着这滚烫的、苦痛的洗礼!
宁雨时彻底吓傻了,呆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几秒钟。
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许红豆猛地松开了手。
谢之遥的手如同被烫熟的虾,瞬间从滚水里弹了出来!皮肤通红,指缝间沾满了深褐色的药渣,微微颤抖着,灼痛感如同无数根细针在疯狂地扎刺!
他瘫软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带着剧烈灼痛感的喘息,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摧毁、烙印后的茫然。滚烫的药渣触感和苦涩的味道,已经如同最深刻的诅咒,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皮肉和骨髓里。
许红豆看也没看那只通红的手。她只是平静地拿起旁边干净的水杯,倒了半杯温水,放在谢之遥那只被烫伤的手旁边。然后,她拿起那个浸泡着药渣、依旧散发着苦热气味的空碗,转身走向病房配套的小洗手间。
水龙头被拧开。
“哗啦啦——”
水流冲刷碗底药渣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许红豆仔细地清洗着那只碗,动作平稳,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水流声持续着,冲刷掉的不仅是药渣,似乎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暴烈气息。
病房里,只剩下谢之遥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宁雨时压抑的、带着恐惧的抽气声。
阳光依旧明媚。
药味依旧浓烈。
那只被烫得通红、沾着药渣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而窗边椅子上那本深色的日记本,在晨光中,沉默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吞噬了风暴的黑洞。
守护者的烙印,以最滚烫、最苦涩、最残酷的方式,完成了。被守护者的灵魂深处,从此多了一片永远无法磨灭的、带着灼痛和苦味的印记。风暴暂时平息,但无声的暗流,在药渣被水流冲走的声响中,正涌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