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那场石破天惊的审判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沉寂的都城之下,激荡起无数无声而汹涌的暗流。皇城之外,依旧是朱门酒肉,车马喧嚣。然而,那象征着至高刑狱权柄的廷尉府,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獬豸冠被收回。
秦鸿追复原职,谥“文贞”,沉冤昭雪。
冯异、王甫锒铛入狱,三司会审,党羽牵连者众,朝野震动。
至于那个以戴罪之身、顶着獬豸冠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孤女秦沅,在御前昏厥之后,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有人说她被秘密处决了,毕竟伪造身份、潜入重地是实打实的罪过,功过相抵不过是帝王仁厚的托词。
有人说她被越妃娘娘悄悄接走,安置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远离这吃人的漩涡。
也有人说,亲眼看见廷尉正袁善见当夜抱着昏迷的她,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皇城根下最深沉的夜色里。
***
廷尉府深处,袁善见的公廨。
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冷清。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已被清理一空,唯有一盏孤灯,映照着案头一枚不起眼的、系着明黄宫绦的素色锦囊,以及旁边那顶沾染了暗红血迹、独角峥嵘的獬豸冠。
袁善见独自一人立于案前。他已换下那身玄青色的獬豸官袍,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更衬得身形颀长挺拔。他低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枚冰冷的玉扳指,目光沉静地落在锦囊和獬豸冠上,深潭般的眼底,晦暗难明。宣室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帝王的震怒与决断,冯异王甫绝望的嘶吼,秦沅泪血交织的崩溃……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尘埃落定,代价是那顶象征着他权柄与野心的冠冕被收回。可他脸上,却寻不到一丝失落或懊悔,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翻涌的、无人能懂的复杂暗流。
“吱呀——”
公廨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带进一丝秋夜的凉意。管家袁忠垂手立于门外,声音压得极低:“郎君, 宣室殿那场石破天惊的审判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沉寂的都城之下,激荡起无数无声而汹涌的暗流。皇城之外,依旧是朱门酒肉,车马喧嚣。然而,那象征着至高刑狱权柄的廷尉府,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獬豸冠被收回。
秦鸿追复原职,谥“文贞”,沉冤昭雪。
冯异、王甫锒铛入狱,三司会审,党羽牵连者众,朝野震动。
至于那个以戴罪之身、顶着獬豸冠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孤女秦沅,在御前昏厥之后,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有人说她被秘密处决了,毕竟伪造身份、潜入重地是实打实的罪过,功过相抵不过是帝王仁厚的托词。
有人说她被越妃娘娘悄悄接走,安置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远离这吃人的漩涡。
也有人说,亲眼看见廷尉正袁善见当夜抱着昏迷的她,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皇城根下最深沉的夜色里。
***
廷尉府深处,袁善见的公廨。
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冷清。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已被清理一空,唯有一盏孤灯,映照着案头一枚不起眼的、系着明黄宫绦的素色锦囊,以及旁边那顶沾染了暗红血迹、独角峥嵘的獬豸冠。
袁善见独自一人立于案前。他已换下那身玄青色的獬豸官袍,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更衬得身形颀长挺拔。他低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枚冰冷的玉扳指,目光沉静地落在锦囊和獬豸冠上,深潭般的眼底,晦暗难明。宣室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帝王的震怒与决断,冯异王甫绝望的嘶吼,秦沅泪血交织的崩溃……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尘埃落定,代价是那顶象征着他权柄与野心的冠冕被收回。可他脸上,却寻不到一丝失落或懊悔,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翻涌的、无人能懂的复杂暗流。
“吱呀——”
公廨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带进一丝秋夜的凉意。管家袁忠垂手立于门外,声音压得极低:“郎君,秦娘子醒了。”
袁善见捻动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并未立刻转身,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顶染血的冠冕上,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知道了。备些清粥小菜,送过去。”
“喏。”袁忠无声退下。
袁善见终于缓缓转过身。他走到公廨内侧的博古架旁,手指在架子上方一个不起眼的云纹雕饰上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细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博古架无声地向侧滑开半尺,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嵌入式的、点着柔和烛光的静室。
静室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几,一椅。榻上,秦沅正拥被而坐。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憔悴,毫无血色。额角被獬豸冠边缘割破的伤口已经仔细包扎过,白色的细布下透出一点暗红。那双曾经燃烧着刻骨仇恨与孤注一掷火焰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茫然,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一种仿佛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
十年的紧绷,十年的血泪,十年的仇恨支撑着她如同绷紧的弓弦。如今,弓弦骤然松开,那根支撑她活下去的、名为“复仇”的脊梁,仿佛在御前那一声“沉冤昭雪”中轰然断裂。巨大的狂喜与悲恸过后,是席卷而来的、铺天盖地的茫然与虚脱。
她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灵魂已脱离躯壳,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祖父清癯而坚毅的面容,父母温暖的笑容,秦府阖家团圆时的灯火……那些被仇恨尘封了十年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清晰得令人窒息!随之而来的,是诏狱的阴冷潮湿,抄家时的哭喊与刀光,流放路上刺骨的寒风和绝望的跋涉……最后,定格在宣室殿冰冷的金砖上,那顶沾着她鲜血滑落的獬豸冠!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抚上额角包扎的细布。那尖锐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真实。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清晰。
秦沅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敢、还有谁能在那样的风暴之后,将她从宣室殿带走?又有谁,会在她彻底崩溃之后,给她一方如此安静的、仿佛隔绝了所有风浪的角落?
袁善见的身影出现在静室门口,月白的深衣在柔和的烛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没有走进来,只是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榻上那个单薄、苍白、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枝般的身影。他的目光沉静,如同深潭,没有怜悯,没有询问,只是那样看着。
“越妃娘娘给你的锦囊,”袁善见的声音打破了静室的沉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秦沅耳中,“里面是什么?”
秦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空洞的视线终于从烛火上移开,缓缓转向门口那个玄色身影。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伸向枕边——那里,静静躺着那个系着明黄宫绦的素色锦囊。
她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解开了锦囊的系绳。没有倒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有一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物件滑落在她苍白的掌心。
那是一枚玉玦。
玉质并非顶级的羊脂白玉,而是带着些许天然青花的和田青玉。造型古朴,雕工简洁,边缘已被摩挲得极其圆润光滑,透着岁月沉淀的莹润光泽。玉玦的断口处,更是被时光打磨得如同天生弧度,不见丝毫棱角。
秦沅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盯着掌心这枚小小的玉玦,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巨大的惊愕瞬间冲垮了眼中的茫然!
这玉玦……她认得!
不是她的!是她祖父秦鸿的!是祖父生前从不离身、随身佩戴了几十年的旧物!据说是祖母的遗物!祖父下狱后,这枚玉玦便不知所踪!怎么会……怎么会在越妃的锦囊里?!
越妃……祖父……玉玦……
一个尘封已久、几乎被她遗忘的细节猛地撞入脑海!许多年前,她似乎听府里的老仆偶然提起过,祖父年轻时,曾与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女有过一段情愫,最终却因门第悬殊、志向不同而黯然分离……难道……难道那位贵女……竟是……
秦沅猛地抬头,血红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望向门口那个神色依旧平静无波的男人!
袁善见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枚温润的青玉玉玦上,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如同冰层下暗流汹涌的微澜。他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娘娘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路,是你自己选的。选了,就莫要回头。”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落在秦沅那双被惊愕、悲恸、茫然和一丝了悟充斥的眼眸深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秦鸿的冤屈,已经昭雪。秦家的血仇,也已得报。你祖父毕生守护的法度尊严,亦在宣室殿上得以正名。秦沅,你的路,走完了。”
你的路,走完了。
这七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狠狠砸在秦沅的心上!她浑身剧震!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刚刚挺直一点的脊背再次软了下去,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走完了?她的路……真的走完了吗?
十年。整整十年。支撑她在黑暗和泥泞中爬行的,只有“复仇”二字。如今仇人伏法,祖父正名,秦家洗冤……支撑她的那根名为“仇恨”的脊梁轰然倒塌。巨大的茫然和虚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灭顶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该去哪里?她还能做什么?像越妃娘娘安排的那样,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像一个真正的“罪女”一样,背负着伪造身份、潜入重地的污点,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苟延残喘?
不!她不甘心!可除了仇恨,她还有什么?她这十年,早已将自己磨砺成一柄只为复仇而生的利刃。如今仇雠已灭,利刃归鞘,等待她的,难道只有生锈、腐朽,在岁月中无声消磨?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这一次,不再是喜极而泣,不再是悲愤交加,而是巨大的、无处着落的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她像一个在荒野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抵达目的地却发现目的地一片荒芜的旅人,失去了所有方向。
袁善见静静地看着她无声地流泪,看着她蜷缩在榻上,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幼兽。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出言斥责。他就那样倚着门框,如同沉默的礁石,任由那悲伤和迷茫的潮水在她周身汹涌。
时间在静室的烛火摇曳中无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秦沅的啜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肩膀微微的抽动。她缓缓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鲁。她再次看向门口那个身影,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为什么?”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袁善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獬豸冠?你早就知道一切,是不是?你利用我,翻动旧案,扳倒冯异王甫,甚至……触及那所谓的‘储位之争’……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她心头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疑问。从在值房被他点破“女张汤”,到授冠时的惊世骇俗,再到宣室殿上那不动声色的支持……每一步,都像是被他精准地推着走。她是他棋盘上一枚锋利却危险的棋子。
袁善见迎着她那双燃烧着不甘、质疑和最后一丝倔强的眼眸,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下面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真实。
“这朝堂,是一座巨大的、由无数谎言和利益交织而成的樊笼。”袁善见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秦鸿的案子,从来就不只是一桩冤狱。它是一块早已腐烂、却无人敢揭开的疮疤,连着无数盘根错节的毒瘤。冯异、王甫,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两只蚂蟥。要剜掉这块腐肉,需要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无辜’的刀。”
他的目光落在秦沅苍白的脸上:“你姓秦,你是秦鸿的孙女,你身上带着天然的冤屈和不屈的仇恨。你精通律法,有洞察卷宗的敏锐。更重要的是,你足够……‘干净’。干净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当年那场构陷最大的讽刺,也是对冯异、王甫背后势力最有力的控诉。”
“至于獬豸冠……”袁善见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也极冷的弧度,“法权需要象征,翻案需要分量。还有什么,比让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女,顶着这顶象征司法公正的冠冕,亲自为她的祖父、也为这扭曲的法度正名,更具冲击力?更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无法回避?”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如同解剖刀般精准地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下面赤裸裸的算计与利用。秦沅的身体因这赤裸的真相而微微颤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之光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被彻底看穿的绝望。
“所以……我只是一把刀?一把用完就可以丢弃的刀?”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悲凉。
“刀?”袁善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意味:“秦沅,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静室之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飘渺:“廷尉府的值房里,那个能在如山旧卷中理出清晰脉络,能在刑曹主事咆哮下引经据典、驳斥判词的书吏……那个能在绝望中抓住一线生机、在御前挺直脊梁、揭开铁证的人……她从来就不只是一把刀。”
他缓缓收回目光,再次落在秦沅那双茫然又带着一丝震动的眼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是秦沅。你是秦鸿的孙女。你身上流着的血,天生就该属于律法与公义。”
静室里一片死寂。烛火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近,又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袁善见不再言语。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那个依旧苍白脆弱、眼中却因他那句话而翻涌起惊涛骇浪的女子,转身,月白的衣袍在门口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无声地消失在静室的烛光之外。
沉重的门扉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秦沅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青玉玉玦,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袁善见最后那句话,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巨大的、混乱的涟漪。
你是秦沅。你是秦鸿的孙女。你身上流着的血,天生就该属于律法与公义。
天生……就该属于律法与公义?
她茫然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额角包扎的伤口。那尖锐的刺痛感,仿佛在提醒她宣室殿上那顶獬豸冠的重量和冰冷。那重量曾压得她喘不过气,那冰冷曾是她无法挣脱的枷锁。可当它滑落,当它被收回……为什么此刻心底深处,竟会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她闭上眼。祖父秦鸿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诏狱中形容枯槁的囚徒,而是廷尉府值房中,伏案疾书、批阅卷宗时,那专注而刚毅的侧脸。他指着律书,一字一句教导她:“法者,天下之公器。非为一人之私利,乃为万民之生息。执此器者,当心如明镜,身如磐石。”
心如明镜,身如磐石……
十年血仇,让她几乎忘记了祖父的教诲,忘记了律法本身的光芒,只记得它曾被权力扭曲成刺向秦家的屠刀。她将自己磨砺成复仇的利刃,却从未想过,这把利刃,是否也能成为……守护公义的坚盾?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全新的、带着尖锐刺痛感的领悟,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她该去哪里?她还能做什么?像越妃安排的那样隐姓埋名?还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静室紧闭的门扉。门外,是袁善见的世界。一个充斥着权力倾轧、却也是祖父一生守护的法度所在的地方。
***
三日后,黄昏。
袁府后园一处临水的僻静轩阁。
袁善见凭栏而立,望着池中残荷在秋风中萧瑟摇曳。他依旧是一身月白深衣,身形挺拔如竹,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冯异王甫的党羽牵连甚广,三司会审的卷宗堆积如山,朝堂格局暗流汹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獬豸冠虽失,但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熟悉的、近乎刻意的平稳。
袁善见没有回头。深潭般的眼底,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掠过。
秦沅站在轩阁入口处。她没有穿那身素净的寝衣,而是换上了一身廷尉府低级书吏惯穿的青灰色布衣。衣服有些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纤细。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光洁却依旧苍白的额头,额角包扎的细布已经拆下,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痕。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曾经被仇恨和绝望烧灼得通红的眼眸,此刻却沉淀了下来,如同被秋水涤荡过的寒潭,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
她的手中,捧着那顶沾染了暗红血迹、独角峥嵘的獬豸冠。
她一步一步,走到袁善见身后丈许之地停下。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凭栏的背影。
秋风吹过,卷起池边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袁善见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掠过那身青灰色的布衣,掠过她额角的伤痕,最终,定格在她手中那顶冰冷的獬豸冠上。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早已洞悉的、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秦沅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利用的冰冷审视,有对未来的巨大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茧而出、孤注一掷般的决绝。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火的石子,砸在寂静的轩阁之中:
“这顶冠,太重。”
“这身血,太冷。”
“但秦鸿的孙女,生来就该在卷宗尘埃里刨食,在律条疏议里求生。”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袁善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孤勇:
“廷尉府,还缺书吏吗?”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袁善见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从血海深仇中爬出、在皇权风暴里幸存、最终选择再次踏入这权力漩涡中心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不再被仇恨蒙蔽、却依旧倔强不屈的光芒,看着她手中那顶象征着沉重过往与未知未来的冰冷冠冕。
良久。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却仿佛寒冰乍裂,春水微澜。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缓缓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指向轩阁角落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书案之上,堆叠着两摞高耸如山的卷宗。纸张陈旧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散发着廷尉府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陈年墨香的冰冷气息。卷宗旁边,一盏崭新的、锃亮的铜灯静静伫立,灯油已满,灯芯笔直。
袁善见的目光从卷宗移回秦沅脸上,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涌动着无人能窥其全貌的暗流与……一丝极淡的、不容错辨的期许。
“灯油管够。”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磐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轩阁之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像一句无声的契约:
“仔细……别熬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