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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值房。
一盏孤灯如豆,将狭窄斗室的轮廓从浓重的黑暗中艰难地勾勒出来。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微弱霉味的气息,冰冷而沉重。这味道对秦沅而言,熟悉得如同刻入骨髓的烙印——是祖父值房的味道,是诏狱卷宗库的味道,也是支撑她爬回这权力漩涡的唯一浮木的味道。
她坐在一张硬木圈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几乎与椅背分离。面前的书案上,已不再是空荡。几卷厚厚的、纸页泛黄卷边的旧档被袁忠搬了过来,旁边摆放着崭新的笔墨砚台,一叠素白的竹纸,还有一盏与袁善见轩阁里那盏一模一样的、锃亮的铜灯。灯油满溢,灯芯笔直,尚未点燃。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崭新的用具上,而是紧紧锁在摊开的第一卷旧档上。封皮上,墨迹已经有些晕染模糊,但标题依旧清晰可辨:“景元十七年,洛州清河郡田亩侵夺纠纷案牍辑录”。
洛州清河郡……田亩侵夺……
秦沅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微颤,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纸页。粗糙的触感让她指尖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翻涌的茫然与虚脱。宣室殿的轰鸣、额角的刺痛、越妃锦囊里的玉玦、袁善见那句“你的路走完了”……所有喧嚣的、撕裂的、令人窒息的思绪,在指尖触碰到这冰冷卷宗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捺下去。
她需要这个。需要这冰冷的尘埃,需要这密密麻麻的墨字,需要这沉甸甸的、属于律法条文的重量。只有埋首其中,她才能暂时忘却那巨大的空洞,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还有存在的意义——哪怕这意义,暂时只剩下“刨食”。
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尘埃味。她拿起火石。
“嚓——”
微弱的火星跳跃,精准地落在灯芯上。
橘黄色的火苗倏然腾起,先是微弱地摇曳,随即迅速稳定下来,温暖而坚定地燃烧着。柔和的光晕迅速扩散开来,驱散了值房一角的黑暗,也照亮了案头摊开的卷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在灯光下变得清晰,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十数年前一桩桩关于土地、关于贪婪、关于弱小者泣血控诉的陈年旧事。
秦沅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将整个人埋入那片昏黄的光晕里。她拿起一支狼毫,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素白的竹纸上方。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逐字逐句地阅读卷宗上的记录:原告某某里正,状告豪强某某,强占良田若干亩,毁坏青苗,殴伤农户……证人证言,地契凭证,官府勘验笔录……纷繁复杂,琐碎冗长。
起初,她的思绪如同乱麻,宣室殿的片段、祖父的面容、玉玦的冰凉触感,总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干扰着对卷宗内容的理解。额角那道新生的淡粉色伤痕,在专注时隐隐传来细微的胀痛,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混乱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祖父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理案如抽丝,心浮气躁是大忌。”她开始摒弃所有杂念,强迫自己只专注于眼前这一个个墨字,一条条律文,一件件证据。她不再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只想手刃仇敌的孤女秦沅,她只是一个需要从卷宗尘埃里“刨食”的书吏。
时间在笔尖与纸页的细微摩擦声中,在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只有值房里这一豆灯火,固执地亮着,像黑暗汪洋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不知过了多久,一卷厚厚的卷宗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秦沅揉了揉酸涩发胀的双眼,放下笔,指尖冰凉。她看着竹纸上自己记录下的摘要:案由、关键人物、争议焦点、证据链缺失之处……条理清晰,字迹工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这是祖父教导她的方式,也是她在流放路上,在无数个孤寂恐惧的夜晚,用来对抗绝望的唯一武器。
一种熟悉的、久违的平静感,伴随着巨大的疲惫,缓慢地浸润了她的四肢百骸。不是喜悦,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浮木后,那种精疲力竭的、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一只小巧的青瓷碟,碟中盛着几块方方正正、散发着淡淡清甜气息的云片糕。是袁忠方才送来的。
秦沅没有动它。饥饿感被更深沉的疲惫压了下去。她的视线越过糕点,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袁府很大,很安静。那个将她带出风暴中心、又将她推入这卷宗尘埃的男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那临水的轩阁里,对着堆积如山的党羽案卷运筹帷幄?还是在更深沉的夜色中,落子于那盘远未结束的权力棋局?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猜。至少此刻,这方小小的、充斥着尘埃与墨香的值房,给了她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暂时安放那无处着落的灵魂的角落。
就在她准备吹熄灯火,结束这漫长一夜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刚刚合上的那卷《洛州清河郡田亩侵夺纠纷案牍辑录》的封底内侧。
那里,似乎夹着一片薄薄的、与泛黄卷宗纸页颜色不同的东西。
秦沅眉头微蹙,带着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那薄片挑了出来。
不是纸片。触手温润微凉,带着玉石特有的质感。
她将它拿到灯下。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它——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被摩挲得极其圆润光滑的青玉玉玦拓印!拓印清晰无比,连玉玦断口处被时光打磨成的圆润弧度都分毫毕现!玉玦的形状、大小、乃至那独特的天然青花纹理……与她从越妃锦囊中得到的、祖父秦鸿的那枚贴身玉玦,一模一样!
秦沅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这拓印……怎么会出现在这卷十数年前的、看似毫不相干的洛州田亩侵夺案卷宗里?!
祖父的玉玦……洛州清河郡……田亩侵夺……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倏然钻入她的脑海!当年构陷祖父、导致秦家倾覆的惊天巨案,难道……难道其根源,并非仅仅是朝堂倾轧与储位之争?难道更深处,还盘踞着更庞大、更隐秘的阴影——比如,那些通过非法手段疯狂兼并土地、侵吞民膏的……地方豪强与……他们背后盘踞在朝堂之上的保护伞?!
这枚拓印,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留在这里?
秦沅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值房紧闭的门扉,射向袁府深处那一片沉沉的黑暗。
是他!只能是袁善见!
他早就知道!他不仅知道玉玦在越妃手中,知道玉玦与祖父的关联,他甚至……可能早就怀疑祖父的冤案与地方豪强土地兼并的黑暗勾连有关!他将这卷看似普通的田亩侵夺旧档放在最上面,将祖父玉玦的拓印巧妙地藏于其中,是在无声地给她指路?还是……在试探她是否还保有那份在卷宗尘埃里“刨食”的敏锐?
值房内,灯火如豆。
秦沅攥着那枚冰冷的玉玦拓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苍白的脸上,疲惫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惊悸、愤怒与冰冷决绝的光芒所取代。那刚刚被卷宗尘埃暂时安抚下去的巨大空洞,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填满,只是这一次,填满它的不再是茫然,而是指向更幽深黑暗的、凛冽的锋芒。
她的路,远没有走完。
这卷宗里的尘埃,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肮脏,也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