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正堂,回廊里的阴冷空气似乎比来时更加刺骨。秦沅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立刻绷紧。她目不斜视,沿着来路快步疾行,脚步声依旧轻悄,却比来时多了几分急促。
袁善见的话语如同冰碴,在她心头反复刮擦。
“容后再议”……这几乎等同于无限期的搁置。官方途径前往昌平郡调查赵怀安的死因,此路已然被袁善见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堵死。他看穿了她的意图,甚至精准地点出了张岱和万盛隆,这绝非巧合。他是在明确地警告她:适可而止。
但他为何不直接驳回?为何还要留下那份条陈?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还是另有深意?那句“专心做事,少生枝节”,是真心的告诫,还是反话正说,暗示她只能在“整理卷宗”的框架内行动?
秦沅的脑子飞速运转,试图从那潭深不见底的冰寒中剖析出一丝可供利用的缝隙。
没有缝隙。
袁善见的态度已然明确:他不需要一个节外生枝、试图翻动陈年旧案的书吏。他只需要她安分守己地完成那浩如烟海的卷宗整理工作,用故纸堆将她埋没,让她无暇他顾。十日之期,更像是一道禁锢的符咒。
回到那间充斥着霉味和尘埃的西厢值房,同僚们依旧埋首于卷山牍海之中,无人抬头。张简不在,或许是去向袁善见回话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秦沅走到自己的那张破旧书案前,案上堆着她昨日翻找出来的部分洛州杂卷。她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竹简表面。
官路不通,那就只剩险径。
袁善见的警告反而像一剂猛药,彻底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越是阻止,越是证明昌平郡、证明赵怀安之死、证明那份被刻意隐藏的昌平驿账目,必然牵扯着极大的隐秘,而这隐秘,很可能直指清河案的真相,甚至牵扯到那位即将调任京畿、看似与此案已无瓜葛的前郡守张岱!
他怕了?还是他本身也深陷其中?
秦沅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此刻,她必须行动。
那个被炭笔划去的名字——丁三。昌平郡驿站的驿卒。这是目前唯一的、未被任何人 包括袁善见和那神秘的“鬼手” 注意到的突破口。袁善见能监控她通过官方渠道的行动,却未必能料到她会如此快地转向底层,去寻找一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早已“被消失”的小人物。
时间紧迫。袁善见给了十日,但“鬼手”的毒针和袁善见的警告都表明,对方不会给她十天安稳的时间去“整理卷宗”。必须在他们进一步行动之前,找到丁三,或者至少,弄清楚昌平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何离开御史台?如何前往昌平郡而不引人注目?
秦沅的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她脑中迅速形成。
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竹纸,提起笔,蘸墨,开始快速书写。不再是条陈,而是一份申请外出调阅档案的公文。理由冠冕堂皇:为求洛州卷宗完备,需前往御史台架阁库位于城西的别库,核对一份可能与洛州钱粮旧制相关的存档记录。架阁库别库存放的多是陈旧无关紧要的文书,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去,正是一个极好的掩护。
这需要张简的批准。但张简方才传达了袁善见的命令,让她“专心做事”,这等小事,他多半不会细究,只会觉得她做事认真或者说死板,为了核对细节不嫌麻烦。只要出了御史台,去了城西,中途转向,快马加鞭,一日之内或可往返昌平郡!
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擅离职守、欺瞒上官,后果不堪设想。
但秦沅已别无选择。
她迅速写好了公文,检查措辞无误,墨迹干透,便起身去寻找张简。
张简果然在自己的值房内,正对着几份文书蹙眉。听闻秦沅的请求,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和不耐烦:“城西别库?那里的东西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与洛州现行案卷关联不大吧?袁大人吩咐了,让你专心整理现有卷宗,十日为期,莫要旁骛。”
秦沅垂首,语气恭敬却坚持:“回张御史,正因袁大人要求条分缕析,卑职才觉需追根溯源。洛州钱粮旧制与现行法度颇有渊源,清河案中一些款项往来疑点,或许能从旧例中找到参照。卑职只想求证一二,以免卷宗出现纰漏,辜负大人期望。往返必快,不敢耽误正工。”
她将“袁大人要求”和“避免纰漏”抬出来,巧妙地施加压力。
张简果然犹豫了一下。他古板,但更怕出错,尤其怕在袁善见交代的事情上出错。他打量了一下秦沅,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要去便去!速去速回!今日日落前必须回来点卯,手上的活儿一点不许耽搁!”
“谢张御史!”秦沅压下心中激动,恭敬行礼,接过批好的公文,小心收好。
转身离开张简值房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如擂鼓。第一步,成了。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返回西厢,简单收拾了一下。将那份至关重要的青玉拓印和记录着丁三信息的纸片贴身藏好,又揣上些散碎银钱和铜板。布衣依旧,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外出公干的小吏。
走出御史台东院那幽深回廊时,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秦沅眯了眯眼,回头望了一眼那沉默矗立的建筑,朱漆廊柱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袁善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她没有先去马厩领取官马——那太显眼,容易留下记录。而是快步走出皇城范围,在南市附近一家不起眼的车马行,自费租用了一匹看起来颇为健壮的青骢马。
翻身上马,一抖缰绳。
青骢马撒开四蹄,载着它心事重重的主人,汇入京城熙攘的人流车流。起初,方向确实是朝着城西。
但在一个岔路口,秦沅猛地一拨马头,穿过一条嘈杂的坊间小巷,速度骤然加快,朝着东南方向的春明门疾驰而去!
城郭、田野在身侧飞速掠过,风声在耳边呼啸。
昌平郡,就在前方。
她不是在刨食,她是在刀刃上行走,试图从巨兽口中,夺回一点真相的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