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教学楼的飞檐时，林溪抱着笔记本的手指已经掐得发白。教学楼前的香樟树影摇晃，将她奔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当她喘着气推开（1）班教室的木门，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吊扇缓慢转动的嗡鸣，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在课桌上，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无人的寂静。
江熠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林溪几乎是踉跄着走过去的。那张熟悉的课桌此刻干净得不像话，课本、试卷、草稿纸都已不见踪影，只有桌角那个用圆规刻的小太阳还清晰地留在那里——太阳的光芒被刻得歪歪扭扭，像是十七岁少年笨拙的心事。林溪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木头的纹路硌得指尖发麻，就像心里某个地方突然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在教学楼前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抹夕阳沉入远处的山峦。晚风吹过樱花树，粉白色的花瓣簌簌飘落，有的粘在她的校服领口，有的落在笔记本的封面上。林溪抬手接住一片旋转而下的花瓣，花瓣的边缘已经微微发卷，带着春日将尽的温柔与落寞。她望着校门口的方向，那条平日里总能看到江熠身影的小路，此刻只剩下空荡荡的风穿过，连带着那个熟悉的、总爱斜挎着书包朝她挥手的身影，也一并被风吹散了。
暑假来得猝不及防，蝉鸣声在老槐树上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林溪窝在房间里整理物理笔记时，门铃突然响了。快递员递来一个印着大学标志的纸箱，收件人是她，寄件地址却模糊不清，只写着“本市某大学物理系”。拆开纸箱的瞬间，一本深蓝色封面的《时间简史》掉了出来，书脊上还粘着半片干枯的樱花。
扉页上贴着一张浅黄的便签，是江熠惯有的字迹，笔锋锐利又带着少年人的潦草：“等我回来给你讲黑洞，就像讲物理题一样简单。”林溪的手指抚过那句“等我回来”，指腹下的纸张微微发皱。她把便签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又翻出家里的日历，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然后开始在往后的日子里圈算——他说过要在开学前回来的，那就在九月一日旁边画个星星吧，他最喜欢猎户座的星星了。
高二开学那天，林溪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学校。她抱着物理书在图书馆三楼的走廊来回踱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江熠以前总爱在这里刷题，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会在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可直到早读铃声响起，那个靠窗的位置始终空着，只有风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吹动了桌上摊开的物理试卷。
往后的两年，林溪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路过图书馆三楼，脚步总会不自觉地放慢，目光总会先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有时那里坐着陌生的同学，她会愣神片刻才想起，江熠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有时那里空着，阳光落在桌面上，会让她恍惚觉得下一秒就会看到少年抬起头，笑着朝她晃一晃手里的物理竞赛题。
樱花又开了一年，林溪照旧在放学后去樱花树下捡花瓣。她蹲在树影里，指尖捏着粉白色的花瓣，却再也找不回去年春天的悸动。去年这个时候，江熠就站在她身后，笑着说“捡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多刷两道题”，手里却默默递过来一个干净的玻璃罐。而现在，玻璃罐还放在书桌的抽屉里，里面的花瓣早已干枯发脆，像被时光抽走了所有水分。
物理笔记本的夹层里，夹着一张两人在运动会上的合影。照片里的江熠穿着红色运动服，正扭头朝镜头比耶，林溪站在他旁边，手里还攥着没喝完的矿泉水。日子一天天过去，照片的边角渐渐泛黄，背面江熠写的“物理要加油啊”几个字，也在反复摩挲中变得模糊不清，就像那些快要记不清细节的午后，他在草稿纸上给她讲题的侧脸，在樱花树下递给她的热奶茶，在雨天里把伞往她这边倾斜的弧度。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林溪在志愿填报栏里郑重地填上了那所江熠曾经就读的大学，主修天文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抱着通知书坐在樱花树下，看着阳光穿过叶隙落在通知书上的校徽上，突然想起江熠曾经说过，宇宙里的星光都是穿越了漫长时光才抵达地球的，就像有些人即使走远了，留下的光也会亮很久。
大学的天文台建在山顶，夜晚的风总是带着凉意。林溪穿着厚外套站在望远镜前，镜头里的猎户座清晰可见，参宿四的红光在黑暗中沉稳地闪烁。她总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那个雨天——那天放学突然下起了大雨，江熠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送她回家，走到巷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打断。后来雨越下越大，他只来得及把伞塞给她，说了句“我走了”，就转身冲进了雨幕里。那半句话，像一颗未被观测到的小行星，永远停留在了时光的轨道里。
而那本《时间简史》，她翻了无数遍，书里的批注越来越多，却始终等不到那个承诺要给她讲解的人。黑洞的引力公式、时空弯曲的原理、宇宙膨胀的模型，她后来都学懂了，可那些印在书页上的文字再清晰，也比不上少年当初在草稿纸上画图讲解时，眼里闪烁的星光。
又是一个樱花纷飞的三月，林溪在整理旧物时，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那把黑色的伞。伞面已经有些褪色，撑开时能看到边缘的布料微微起皱，伞骨上的锈迹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记录着时光走过的痕迹。她握着伞柄站在窗前，看楼下的樱花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粉白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就被来往的行人踩碎。
原来有些约定就像春天的樱花，在最绚烂的时刻许下承诺，却终究抵不过季节的流转。就像江熠没说完的半句话，像那本永远等不到讲解的《时间简史》，像十七岁那年夏天未说出口的心事。雨停了，人走了，樱花落了，只有那个被封存在雨季里的夏天，永远停留在了记忆深处，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未竟的温柔，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偶尔在星光下泛起涟漪。
林溪轻轻合上伞，将它放回收纳盒里。窗外的樱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而她知道，有些告别不必说出口，有些遗憾终将被时光温柔收藏，就像宇宙里那些遥远的星光，即使再也无法抵达，也曾真实地照亮过某段旅程。
（全文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