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村的房屋大多沿着主路分布,稀稀拉拉地铺展开,但村尾靠近山坳的地方,有几户人家离得稍远些,沐家就是其中之一。
容初聿住的地方在村子中段,离村尾有段距离。这天下午放学早,他没等张叔的车,打算自己慢慢走回去,顺便看看沿途的风景。刚过秋分,田埂上的野草开始泛黄,风里带着点草木的清香,比教室里的粉笔味要舒服得多。
快走到村尾时,一阵模糊的争吵声顺着风飘了过来,夹杂着玻璃碎裂的脆响,还有男人含混不清的咒骂。
“……喝!给我喝!”
“哭什么哭!再哭打死你!”
声音是从旁边一栋低矮的土坯房里传出来的。那房子看着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院子里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柴火和废品,连大门都是歪的,虚掩着,能看到里面昏暗暗的光线。
容初聿脚步顿了顿,眼神掠过那扇歪门,没打算多管闲事。
他来樱花村三个月,听奶奶零星提过几句村尾的沐家。男人是个酒鬼,整天不务正业,手里但凡有点钱,全都换成了散装白酒,喝多了就爱打骂摔东西。他老婆前年受不了,跟着外乡来的货郎跑了,留下个七八岁的女儿,叫沐希。
村里人都可怜那孩子,却也只能私下里叹叹气。毕竟是人家的亲生女儿,外人插不上手,最多是路过时给点饼干、给块红薯,让孩子别饿肚子。
容初聿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从小到大,他见多了人与人之间的纠葛,明白很多事不是靠一时冲动就能解决的。他收回目光,刚要抬脚继续往前走,那扇虚掩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是个小女孩,看着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瘦的手腕。她头发乱糟糟的,沾着些灰尘,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刚被打过。
小女孩显然没料到门口有人,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清容初聿的脸时,那双原本带着惊恐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
容初聿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薄卫衣,是母亲让人寄来的新款,料子柔软,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剔透。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精致的眉眼,确实比村里常见的糙小子要好看得多。
“漂亮哥哥……”小女孩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弱,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你有吃的吗?我好饿……”
她说着,小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容初聿的书包,那眼神里的渴望,像只饿极了的小兽。
容初聿皱了皱眉。
他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这么近的距离,尤其是对方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霉味和说不清的酸气。而且,这明显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贸然插手只会惹来麻烦。
可看着小女孩那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腕,还有那双写满饥饿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莫名地咽了回去。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拉开书包拉链,在里面翻了翻。早上出门时,奶奶硬塞给他一袋面包,说是前几天他爸妈刚从北雍市寄来的。包装是那种很精致的金色锡箔纸,上面印着看不懂的外文,据说是国外某个小众品牌的手工面包,味道极好。他早上没什么胃口,就一直放在包里忘了吃。
“给你。”容初聿把那袋面包拿出来,递了过去。面包不大,也就巴掌大小,但包装看着就比村里小卖部卖的袋装饼干要精致得多。
小女孩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这么“好”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颤,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露出里面金黄色的面包,还带着点黄油的香气。
她顾不上烫,也顾不上形象,张开嘴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脸颊鼓鼓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生怕别人抢似的。面包屑掉了满身,她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眼里甚至泛起了点水光。
容初聿静静地看着她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
他从小没体会过“饿”是什么感觉。家里的厨房永远有吃的,热牛奶、小蛋糕、水果沙拉,随叫随到。管家会严格按照营养师的要求,定时定点给他准备餐食,甚至连加餐的分量都精确到克。他从来没想过,一块普通的面包,能让一个孩子露出这样满足又狼狈的神情。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比平时稍微放软了些。
小女孩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没放慢速度,几口就把整个面包吃完了,连掉在衣服上的碎屑都捡起来放进了嘴里,最后还伸出舌头,把手指上沾着的黄油舔得干干净净。
直到把最后一点味道尝完,她才抬起头,对着容初聿露出一个脏兮兮的、却格外真诚的笑容:“谢谢漂亮哥哥!面包好好吃!”
容初聿看着她嘴角还沾着的面包屑,没说话,只是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包没拆封的纸巾,递了过去。
“擦擦嘴。”
“谢谢哥哥!”小女孩接过纸巾,笨拙地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把本就花的小脸擦得更花了。
就在这时,屋里又传来男人暴怒的吼声:“沐希!死丫头跑哪儿去了?!给我滚回来!”
小女孩吓得浑身一哆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里又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往容初聿身后缩了缩。
容初聿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门,又看了看躲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想惹麻烦。这种家庭里的烂摊子,一旦沾上,只会没完没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容初聿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漂亮哥哥!”小女孩在他身后小声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不舍,但看到容初聿没有回头的意思,又怯怯地闭上了嘴,缩在墙角,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拐角。
容初聿走出很远,还能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咒骂声和小女孩压抑的哭声。他攥了攥书包带,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时,奶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他回来,笑着招手:“阿聿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路上走得慢了点。”容初聿把书包放下,声音听不出异样,“奶奶,晚饭什么时候好?”
“快了快了,刚炖上排骨,再等半小时就能吃了。”奶奶拍了拍手上的饲料,“饿了吧?先给你拿个苹果垫垫?”
“不饿。”容初聿摇摇头,走到井边,拿起水桶开始打水。冰凉的井水溅在手上,让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消散了些。
他不该管刚才那事的。
那个叫沐希的小女孩,她的处境确实可怜,但那是她的命,是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爹造成的。他一个过客,再过两年就要回北雍市,何必在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深吸了口气,把那个脏兮兮的小脸和狼吞虎咽的样子从脑子里赶出去,专心帮奶奶打水,准备晚饭。
只是,晚饭时,他看着碗里香喷喷的排骨,却没什么胃口。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闪过那袋被快速吃掉的金色包装面包,还有小女孩最后那个既感激又恐惧的眼神。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慢慢嚼着,味同嚼蜡。
也许,以后还是绕着村尾走比较好。容初聿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