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迷雾

广播里响起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报站声：“列车前方到站：重庆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重庆。他默念着这个地名。地图上那个被长江与嘉陵江粗暴切开、又用无数桥梁和索道强行缝合的庞大山城。一个足够混乱、足够喧嚣、足够淹没个体的地方。一个适合做终点的地方。他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口袋里那张被揉捏得有些发软的硬质卡片——一张几天后从重庆飞往某个遥远海边小城的单程机票。那是他为自己规划的、体面告别仪式的最后一步。在此之前，他想看看这座传说中的魔幻都市。算是……最后的纪念品？一个苍白的念头。

　　拖着那个不大的行李箱挤出站口，黏稠滚烫的空气瞬间裹挟上来，混杂着浓重的汽油味、花椒的辛香和某种潮湿的、属于庞大人口聚集地的复杂体味。

　　人潮汹涌，四面八方涌来的声浪撞击着耳膜。林溪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包带，将自己缩进一件薄薄的亚麻衬衫里，像蜗牛缩回它脆弱的壳。他招手拦下一辆黄色的出租车。

　　“师傅，洪崖洞。”声音有些干涩。

　　司机是个精瘦的本地人，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大概是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寂引起了注意。“一个人来耍啊？洪崖洞晚上才好看，灯火通明的，赛博朋克得很！”

　　“嗯。”林溪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车子在盘旋上升的立交桥上疾驰，窗外的景象如同失序的万花筒：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夕阳金光，巨大的广告牌霓虹初上；而就在这些庞然巨物的脚下，逼仄的老街巷子里，竹竿挑出的衣服在风中晃动，油腻腻的小面馆门口支着矮桌矮凳，赤膊的男人吸溜着面条，汗珠顺着黝黑的脊背滚落。魔幻与现实在这里粗暴地焊接在一起，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横冲直撞。

　　他预定的青旅藏在洪崖洞附近一条陡峭的石阶巷子深处。狭窄的楼梯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气息。公共区域里，几个年轻的背包客正围着一张小桌热烈地讨论着明天的行程，桌上摊着花花绿绿的地图，空啤酒罐东倒西歪。林溪低着头，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地穿过这片喧闹，找到自己的床位间。

　　六人间，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空气闷滞。他放下行李，没有开灯，在靠窗那张硬板床上坐下。窗外是隔壁老楼斑驳的砖墙，距离近得能看清墙缝里钻出的几茎顽强野草。手腕的钝痛似乎被这闷热的环境放大了，他再次用力摁住那看不见的旧伤，直到指骨生疼。

　　不知坐了多久，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浓稠的夜色取代。楼下巷子里传来锅铲碰撞的脆响和模糊的谈笑声，食物的香气隐隐约约地飘上来。胃里空空荡荡，却提不起半点食欲。他站起身，决定出去。至少，去看看那个著名的灯火洪崖洞。算是……给这张单程机票，一个看得过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