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周的早读课,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粘稠起来。陈叙把压在物理错题本下的倒计时纸抽出来时,指腹蹭过边缘的毛边——那张从百日誓师时就开始画的正字,今天终于要画上最后一笔。纸页右下角的百日红花瓣标本已经褪色,像被无数个清晨的露水浸得发透,却依然能看出当初那抹鲜活的红。
“还有七天。”林晓语的下巴搁在她的桌沿,手里转着支快没墨的笔,“你看讲台那边,张老师把倒计时牌换成了电子屏,红色的数字跳得比我心跳还快。”
陈叙抬头时,正撞见电子屏上的数字从“007:23:59”跳到“007:23:58”。红色的光点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像实验室里没调稳的激光束。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闵亦寻给她的那枚“50”齿轮,此刻正和“100”“190”的两枚一起,在笔袋底部硌着掌心,像三颗沉甸甸的砝码。
“最后一套模拟卷,”闵亦寻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解出第三种方法了。”他把卷子递过来时,陈叙看见他袖口沾着点咖啡渍——是昨晚在自习室熬到凌晨的证明,那间24小时开放的自习室,他们已经一起占了整整两个月的靠窗位置。
卷子边缘还留着折叠的折痕,像被反复翻阅过。最后一道题的空白处,除了三种解法,还有行小字:“当x趋近于7时,f(x)趋近于A大”。陈叙的笔尖在这句话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在处方笺背面画机械臂时,也是这样把心事藏在公式缝隙里。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时,张老师抱着一摞准考证走进来。红色的封皮在晨光里泛着哑光,分发到每个人手里时,都带着纸张摩擦的脆响。陈叙捏着自己的准考证,照片上的女生扎着高马尾,嘴角抿得很紧,像在憋着股劲。
“核对信息时仔细点,”闵亦寻的声音就在耳边,他的准考证正和她的并排放在桌上,照片里的少年比去年清瘦了些,眼镜片后的眼神却亮得很,“尤其是考场号,别像上次模考那样跑错楼层。”
他说的是上个月的事。陈叙那天把三楼的302看成了二楼的203,等她气喘吁吁跑到正确考场时,开考铃已经响了半分钟。是闵亦寻提前跟监考老师说明情况,又在她坐下时,从窗缝里塞进来块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加油”两个字,是用钢笔描了三遍的。
“知道了,”陈叙把准考证塞进透明文件袋,拉链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你也别总盯着我的草稿纸看,上次被巡考老师提醒了还不长记性。”
闵亦寻的耳尖红起来,像被电子屏的红光染过。陈叙忽然想起林晓语上周说的话:“你们俩现在递个眼神,比摩尔斯电码还精准。”那时他们正在走廊里讨论作文素材,闵亦寻只是抬手帮她拂掉肩上的粉笔灰,林晓语的相机就“咔嚓”响了一声。
课间操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复习。教室里的风扇转得比往常慢,扬起的粉笔灰在光束里慢慢沉落。陈叙把整理好的作文素材本摊开,最后一页贴着片银杏叶,是去年秋天闵亦寻夹在竞赛资料里的那片,脉络清晰得像张知识图谱。
“作文预测题看了吗?”闵亦寻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她旁边的空位,手里拿着本泛黄的《作文素材》,“我猜可能考‘传承’或者‘突破’,这两个主题最近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他的指尖在“突破”两个字下划了道线,指甲缝里还留着点红墨水——是昨天帮班里写黑板报时蹭到的。那块黑板现在还写着“全力以赴,顶峰相见”,每个字的边角都被他用尺子修得笔直,像道精确的边界线。
陈叙翻开自己的素材本,在“突破”下面记着他上次说的话:“就像机械臂的校准,偏差1度,落点就会差10厘米。”她当时没懂,直到某天看见他在实验室里调试机械臂,反复调整角度的样子,才突然明白——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其实都是提前算好的轨迹。
午休时的阳光格外烈,把教室外的百日红晒得蔫蔫的。陈叙趴在桌上补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贴在皮肤上。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用纸巾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带着点薄荷护手霜的味道——是闵亦寻的味道,他总说刷题时涂这个能提神。
她没睁眼,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位置。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接着是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等她醒来时,桌角多了张便签,上面画着个简笔画:两个并肩的小人,前面是道敞开的门,门楣上写着“A大”,旁边还有行小字:“7天后见”。
下午的自习课,教室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林晓语举着相机跑进来,背后跟着几个同学,手里捧着个插满百日红的玻璃罐。“最后一周了,”她把罐子放在讲台中央,花瓣上的水珠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我们拍张全班合照吧,就当给青春留个存档。”
拍照时的喧闹像阵短暂的风,吹得每个人脸上都泛起红。陈叙被挤在中间,左边胳膊肘撞到了闵亦寻的校服口袋,听见里面传来齿轮碰撞的轻响——他大概把那几枚齿轮也带来了。
“靠近点啊,”林晓语举着相机喊,“陈叙你往闵亦寻那边站站,你们俩中间能塞下两个我了!”
哄笑声里,陈叙的肩膀轻轻碰到了他的。他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比夏天的风暖些,比实验室的恒温箱凉些。快门按下的瞬间,陈叙看见闵亦寻悄悄往她这边偏了偏头,眼镜片反射的光正好遮住他的眼神,却遮不住嘴角那点藏不住的弧度。
晚自习的最后一节,张老师拿着个纸箱走进来。“这是你们刚入学时写的目标卡,”她把纸箱放在讲台上,灰尘在灯光里跳着,“现在拆开看看,看看离当初的自己,近了还是远了。”
纸箱被传得很慢,每个人拆卡片时的动静都很轻。陈叙摸到自己那张时,边角已经被磨得发软,上面的字迹还很稚嫩:“想考A大,想和厉害的人一起做实验。”她忽然想起高一第一次见闵亦寻,是在物理竞赛的选拔考场上,他正低头解一道她完全没头绪的力学题,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像在她心里刻下了道浅浅的痕。
“你的呢?”闵亦寻的卡片就在她眼前,上面只有一行字:“想造能抓住时间的机械臂。”字迹比现在潦草些,却透着股执拗。陈叙忽然笑起来,原来他们的目标卡,早就藏着后来的伏笔。
放学铃响时,电子屏上的数字变成了“006:23:59”。陈叙收拾书包时,发现闵亦寻把他的物理错题本塞给了她。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画着个简易的考场路线图,旁边标着“7:30在校门口集合,带2B铅笔和巧克力”,甚至连“遇到堵车就打这个电话”的备用号码,都用红笔标了出来。
“明天别迟到,”他站在教室门口等她,书包带斜挎在肩上,像承载着某种默契,“我帮你占了自习室的老位置。”
夜风穿过走廊,把百日红的香气送过来。陈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一年来的无数个傍晚——他帮她讲解错题时压在纸上的指节,他在实验室里递给她的热咖啡,他藏在齿轮里的数字,他落在她草稿纸上的目光……这些碎片像散落的拼图,终于在最后一周的夜色里,拼出了完整的形状。
走到校门口时,电子屏的红光映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闵亦寻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给你的,”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些,指尖在盒子上划了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盒子里躺着枚新的齿轮,比之前的都小,齿纹里刻着“7”,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像被无数个夜晚的灯光浸过。“等考完试,”他抬头看她,路灯的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我们去A大的实验室,把这四枚齿轮拼起来。”
陈叙把齿轮捏在掌心,冰凉的金属慢慢被体温焐热。她忽然想起百日誓师那天,他说的“守恒”——原来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心意,那些没说出口的期待,真的会像能量一样,在合适的时刻,以最饱满的姿态,奔涌而来。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还要带上你的机械臂设计图。”
闵亦寻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星光。电子屏上的数字还在跳动,7天的倒计时像条正在缩短的线,一头系着此刻的他们,一头系着即将展开的新篇章。陈叙望着他被风吹动的发梢,忽然觉得这最后一周,就像道已经算出答案的题,剩下的,只是沿着轨迹,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笃定的结果。
回去的路上,陈叙把那枚“7”齿轮放进笔袋。四枚齿轮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倒数,又像在歌唱。她抬头看向夜空,几颗亮星正好连成了直线,像道被标注好的轨迹——而她知道,沿着这条线走下去,终将在某个明亮的地方,和那个带着齿轮、带着温度的少年,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