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保温桶里的温度和凝固的毛线

第一卷- - -第十三章 保温桶里的温度与凝固的毛线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种被雨水反复浸泡过的、湿冷的沉重感。沈辞推开房门时，客厅里依旧亮着灯，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影。周慧还坐在那张沙发上，姿势和昨夜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蜡像。她手里那件灰色的毛衣依旧停留在织了一半的状态，针线凝固在毛线团里，像被冻住的溪流。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微弱的生机。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沈辞脚步一顿，几乎是屏住呼吸望过去。林砚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他穿着校服，身形挺拔，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锅里正冒着热气，是小米粥的香气，淡淡的，却在这冰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砚没有回头，似乎并未察觉沈辞的出现。他专注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粥，动作很轻，手腕微微转动时，能看到他小指上那块肤色创可贴的边缘。灶台上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颈后，勾勒出一道清瘦而疲惫的弧线。

沈辞站在原地，喉咙发紧。他看着林砚的背影，看着那锅冒着热气的粥，又看向沙发上那个凝固的身影。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在胸腔里翻涌。林砚在煮粥。在这个家已经彻底冰封、母亲变成一尊活着的雕塑之后，他还在煮粥。

林砚关了火，拿起一个干净的保温桶，小心地将粥盛进去。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盛满后拧紧盖子，又用干净的毛巾仔细擦拭掉桶壁溅上的米汤。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

林砚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他手里提着那个银色的保温桶，朝沈辞走来。

“给。”林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电视无声的喧嚣，“带去学校。”

保温桶被递到面前。桶壁还带着刚出锅的温热，透过沈辞冰凉的指尖传递上来。他下意识地接住，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温暖的石头。

“你……”沈辞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想问“她吃吗”，想问“你呢”，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干涩的吞咽。他看着林砚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映着他自己茫然无措的脸。

林砚没有解释，只是目光越过沈辞的肩膀，落在沙发上的周慧身上。那目光停留了几秒，很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又移开，落回沈辞脸上。

“走了。”林砚说完，转身走向玄关，拿起自己的书包，动作干脆利落。开门，关门，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周慧一眼，也没有再看沈辞一眼。

客厅里只剩下沈辞，还有沙发上那个无声的、凝固的周慧。电视屏幕的光影在她脸上变幻，却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小米粥的香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气息。

沈辞低头看着手里的保温桶。银色的外壳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他想起林砚小指上的创可贴，想起他煮粥时微微低垂的颈项，想起他递过保温桶时平静无波的眼神。那句“我把自己当你的退路”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沉甸甸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提着保温桶，一步一步，走向沙发。

周慧似乎没有察觉他的靠近，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电视屏幕上，焦点不知在何处。

沈辞在她面前站定，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温热的保温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保温桶落在玻璃面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

周慧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那个银色的保温桶上。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秒，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像在看一件完全陌生的物品。然后，她的视线又缓缓上移，落在沈辞脸上。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灰败，像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但沈辞却在那片死寂的灰败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微弱得转瞬即逝。

沈辞的心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想说“林砚煮的粥”，想说“趁热吃”，但最终只是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阿姨。”

周慧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保温桶上，停留的时间比刚才长了一些。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伸向保温桶。

沈辞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那只手在即将触碰到保温桶光滑的表面时，却停住了。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周慧的目光变得有些茫然，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东西，又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遥远而模糊的指令。

最终，那只手没有落下。它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去，重新搭在膝盖上那件未完成的灰色毛衣上。她的目光也再次涣散开，重新投向虚无的电视屏幕，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聚焦从未发生过。

保温桶静静地立在茶几上，散发着微弱的热气。那点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短暂的涟漪，便归于沉寂。

沈辞站在原地，看着周慧重新凝固的侧影，看着那个被遗弃在玻璃面上的保温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试图用火柴融化冰山的傻瓜。

他默默地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包，也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学校里，气氛同样压抑。月考成绩公布，红榜上林砚的名字依旧高悬在榜首，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沈辞的名字也还在前五十的末尾，但此刻看着那个名字，他只觉得刺眼。周围同学的目光似乎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探究和议论，关于林砚的家庭，关于那晚校门口的冲突，关于他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流言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

午餐时间，他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图书馆。他独自一人走到教学楼的天台。冷风呼啸着灌进衣领，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拿出那个保温桶，拧开盖子。小米粥还是温的，散发着朴素的香气。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粥煮得很软糯，带着淡淡的米香。但沈辞却尝不出任何味道。他只是机械地一口一口吃着，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保温桶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下午的物理课，他听得心不在焉。老师讲的电磁感应公式在眼前飘忽不定，最终都变成了林砚笔记本扉页上那个简单的电路图——“通路状态”。他想起林砚平静的眼神，想起那句“无论你把自己当什么”。

放学铃声响起，沈辞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迟缓。他走出教室，习惯性地看向林砚班级的方向。走廊里空荡荡的，林砚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独自一人走出校门，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家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拖在地上。走到小区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路灯下——那里空无一人。

心底莫名地涌上一丝失落，随即又被自嘲压下。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林砚再次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

他低着头走进小区。快到楼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国强。

他正鬼鬼祟祟地躲在绿化带的冬青树丛后面，探着头，朝他们家的窗户张望。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落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夹克沾满了污渍。他看到沈辞，眼神慌乱地闪躲了一下，随即又强装镇定地直起身。

“小辞……”沈国强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干涩沙哑，“放学了？”

沈辞的脚步停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这个他血缘上的父亲，这个一夜之间摧毁了整个家庭平静的罪魁祸首。愤怒、厌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你来干什么？”沈辞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我……我来看看你妈…你周阿姨。”沈国强搓着手，眼神躲闪，“她……她还好吗？”

“她好不好，跟你还有关系吗？”沈辞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沈国强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变成一种恼羞成怒的扭曲：“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爸！她是我老婆！我是你老子！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是吗？”沈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嘲讽，“那你告诉我，家里的‘养老钱’、‘救命钱’还有林砚…，”微微停顿了下，“林砚…哥，读大学的‘学费’你拿去干什么了？赌博？还是填你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沈国强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我……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沈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没办法就可以偷家里的钱？没办法就可以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没办法就可以让我……”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想起周慧空洞的眼神，想起林砚疲惫的侧脸，想起那个被遗弃在茶几上的保温桶。

沈国强被他的样子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沈辞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那双和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的怒火和绝望，一种陌生的、近乎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

“滚。”沈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再让我看见你。你已经毁了一个我家了，也别再靠近这个家。”

他说完，不再看沈国强一眼，转身快步走进了单元门。身后传来沈国强气急败坏的、带着哭腔的叫骂声，但很快就被厚重的单元门隔绝在外。

楼道里很安静。沈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愤怒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他一步步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Ps：写的我自己都在心疼沈辞宝宝ಥ_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