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第十四章通路畅通

楼道里冰冷的墙壁贴着沈辞的后背，凉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渗入皮肤，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灼热。沈国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被厚重的单元门隔绝，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肺里打了个转，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推开虚掩的家门，客厅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无声电视喧嚣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周慧依旧坐在沙发上，凝固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雕像。电视屏幕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变幻着五彩斑斓的颜色，却无法照亮那双深潭般空洞的眼睛。

沈辞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投向茶几。

那个银色的保温桶，盖子被打开了。

桶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略显粘稠的小米粥。粥面不再平整，被挖去了一个浅浅的、不规则的凹陷。旁边，放着一把干净的勺子，勺柄上沾着一点微小的米粒。

粥，少了一小半。

沈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猝然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从鼻腔直冲眼眶。他僵在原地，视线死死锁住那个被挖去一角的粥面，仿佛那是冰封湖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微小，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周慧……吃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沈辞心头沉甸甸的冰层。他看着她，看着那个凝固的侧影。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电视屏幕上，空洞，涣散，仿佛茶几上那个被打开的保温桶与她毫无关系。但沈辞捕捉到了——在她握着毛线针的、枯瘦的手指上，那根灰色的毛线，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如同蝴蝶翅膀掠过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沈辞屏住呼吸，不敢动，不敢出声，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惊散这来之不易的、如同幻觉般的回应。他看着她，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搭在膝盖上那只手——那只刚才可能拿起过勺子，触碰过温热粥水的手。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电视里夸张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保温桶敞开着，像一个无声的伤口，也像一个沉默的邀请。

沈辞最终没有走过去。他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换好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客厅。周慧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刚才那细微的颤动从未发生。只有茶几上那个敞开的保温桶，是昨夜风暴后，唯一一个被触碰过的、带着微弱温度的证明。

他靠在门后，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被挖去一角的粥面，和那根毛线针上转瞬即逝的颤动。一种混杂着希望、酸楚和巨大疲惫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他拿出手机，点开林砚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打了一行字，发送：

「粥，周阿姨她吃了点。」

没有回复。沈辞也不期待回复。他把手机扔在床上，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那本数学书静静躺在里面。他拿出那个装着零钱的旧信封，又拿出林砚给他的那个白色信封。两个信封并排放在桌面上，一个装着卑微的努力，一个装着沉重的承诺。

他盯着林砚信封上那个小小的“L”，指尖轻轻拂过。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撕下一小条空白纸片。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刻上去的：

「粥冷了。明天，我来煮。」

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塞进那个白色信封里，放在林砚的信封旁边。然后，他把两个信封重新放回抽屉深处，合上。

沈辞打开某信，手机键盘敲敲打打，给冷饮店的店长发消息「明天有事，请假一次。」

第二天清晨，沈辞起得比闹钟还早。客厅里依旧亮着灯，电视依旧无声地闪烁着。周慧还是坐在那里，姿势凝固。但沈辞注意到，茶几上的保温桶不见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保温桶已经被洗干净，倒扣在沥水架上，银色的外壳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旁边，放着一把同样洗干净的勺子。

沈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打开冰箱，拿出小米和鸡蛋。他学着昨天林砚的样子，淘米，加水，开火。动作有些笨拙，水加多了，粥煮得有点稀。但他很专注，小心翼翼地搅动着，看着米粒在滚水里翻滚，渐渐变得粘稠。

粥快煮好时，他煎了两个鸡蛋。蛋白边缘有点焦了，蛋黄却意外地流心。他把粥盛进保温桶，又把煎蛋小心地放在粥面上，盖上盖子。

他提着保温桶，再次走向沙发。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犹豫。他把保温桶轻轻放在周慧面前的茶几上，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然后，他低声说：“阿姨，粥煮好了。”

周慧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个崭新的保温桶上。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秒，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然后，她的视线又移开了，重新投向虚无的电视屏幕。

沈辞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周慧，看着她搭在膝盖上的手。那根灰色的毛线针，静静地躺在那里。

几秒钟后，周慧那只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般的滞涩感，抬了起来。她的手指伸向保温桶，指尖在光滑的桶壁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温度。然后，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有去碰盖子，而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在保温桶旁边光滑的玻璃茶几面上，用指尖轻轻敲了一下。

“嗒。”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像露珠滴落在枯叶上。

沈辞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看着周慧那只手，看着它完成这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后，又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去，重新搭回毛线团上。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那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敲击。

沈辞站在那里，感觉一股温热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下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那个凝固的侧影，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对方能看见一样。

然后，他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包，离开了家。

学校里，关于林砚家的流言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些探究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沈辞不再刻意躲避，他只是低着头，快步穿过走廊。午餐时，他依旧去了天台。冷风呼啸，他打开保温桶——里面是他自己煮的粥，还有那两个煎蛋。他拿起勺子，慢慢吃着。粥有点稀，煎蛋有点焦，味道并不好。但他吃得很认真，一口一口，像是在品尝某种珍贵的滋味。

下午物理课，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老师讲的电磁感应，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磁场线，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林砚笔记本上那个简单的电路图，想起“通路状态”四个字。电流需要回路才能流动。那么，情感呢？是不是也需要一个通路？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回家。他去了图书馆。角落里，林砚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摊着厚厚的竞赛资料。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下颌线绷得很紧。

沈辞在他对面坐下，动作很轻。林砚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任何询问。

沈辞从书包里拿出物理课本，翻到电磁感应那一章。他拿出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电路图——一个电源，一个开关，一个电阻。然后，他在开关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闭合”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草稿纸推到林砚面前。

林砚的目光落在纸上。他看着那个简单的电路图，看着那个指向“闭合”的箭头。几秒钟后，他抬起眼，看向沈辞。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深不见底的疲惫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涌。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在沈辞画的电路图旁边，同样画了一个简单的电路图——一个电源，一个开关，一个电阻。开关是闭合的。然后，他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

「电流稳定。」

写完，他把草稿纸推回给沈辞。

沈辞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林砚平静无波的脸。他拿起笔，在自己的电路图旁边，也写了一行小字：

「通路畅通。」

他把纸推回去。

林砚看着那四个字，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小，转瞬即逝，快得像一个错觉。然后，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的竞赛资料，仿佛刚才无声的交流从未发生。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窗外，暮色渐沉。沈辞看着对面低头的林砚，看着他小指上那块肤色创可贴的边缘，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拿起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又画了一个小小的保温桶，桶口敞开，里面画了几粒米。

他没有推过去，只是自己看着。然后，他轻轻地在保温桶旁边，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向上的箭头。

通路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