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淤青

第一卷- - -第十八章 淤青

天光未亮，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凛冽的寒意。沈辞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睛。左臂的疼痛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在寂静中苏醒，钝痛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清晰地提醒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他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手臂，肿胀感似乎比昨晚更甚，皮肤紧绷着，那片青紫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他咬着牙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生怕惊扰了隔壁的寂静。客厅里依旧亮着灯，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幽灵。他习惯性地朝沙发看去，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沙发上空无一人。

周慧没有像过去几天那样，凝固在沙发的一角。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影在墙壁上无声地舞蹈。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攫住了沈辞。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迅速扫过客厅。茶几上，昨晚那个被林砚擦拭干净的保温桶也不见了。厨房的方向，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透出，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电视噪音掩盖的声响。

是水流声？还是……锅具碰撞的声音？

沈辞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像一只受惊的猫，踮着脚尖，无声地朝厨房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死寂中突然出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生机。

厨房的门虚掩着。他停在门口，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个他以为早已凝固的身影。

周慧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而脆弱的颈项。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久未活动的僵硬感，像是在重新学习如何操控自己的身体。她正拿着勺子，缓慢地搅动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粥。灶台上，那个银色的保温桶敞开着盖子，放在一旁。

锅里煮的，是小米粥。淡淡的米香混合着水汽，在冰冷的空气里氤氲开一丝微弱的暖意。

沈辞僵在门口，呼吸都停滞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蜡像般凝固了多日的女人，此刻正站在这里，搅动着锅里的粥。她的背影依旧单薄，肩膀微微塌着，但那种死寂的、空洞的凝固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带着巨大疲惫的……活着的迹象。

周慧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她搅动粥的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青影浓重，眼神里残留着深刻的疲惫和某种尚未完全散去的茫然。但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口的沈辞身上时，那茫然似乎褪去了一瞬，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恐惧，有挥之不去的痛苦，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探询？

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沈辞的脸，随即下移，落在他垂在身侧、被长袖遮掩的左臂上。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痛苦，在看到沈辞的那一刻，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更深的涟漪。

沈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避开那让他无所适从的目光。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周慧手里还拿着勺子，看着她身后锅里翻滚的粥，看着她眼中那片翻腾的、让他心慌意乱的复杂情绪。

“阿姨……”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我来吧。”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试图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勺子。

周慧却猛地后退了一小步，像是被他的靠近惊到了。她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里的恐惧瞬间放大。她慌乱地移开视线，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沈辞，更加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急促。

沈辞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刚才那一瞬间涌起的、微弱的希望，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他明白了。周慧的“醒来”，并不意味着隔阂的消失。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层，昨夜被沈国强那根钢管砸出的裂痕，似乎只是让冰层下的暗流更加汹涌，寒意更加刺骨。她怕他。怕他手臂上的淤青所代表的暴力，怕他身后那个如影随形的、名叫沈国强的噩梦。

他默默地收回手，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冰冷的地板砖。手臂的疼痛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反复扎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似乎刚洗漱完，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湿意，眼神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朦胧，但很快恢复了惯常的清明。

他径直走进厨房，目光扫过僵在门口的沈辞，又落在背对着他们、用力搅粥的周慧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幕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妈。”林砚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粥要糊了。”

周慧搅动的动作猛地一滞。她像是被这句话惊醒，慌忙停下动作，低头去看锅里的粥。还好，只是有些粘稠，并未糊底。

林砚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勺子。“我来。”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慧的手松开勺子，身体微微僵硬地让开位置。她没有看林砚，也没有再看沈辞，只是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家居服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砚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动作熟练而沉稳。他拿起旁边的保温桶，用勺子将煮好的粥小心地盛进去。热气腾腾的粥液注入银色的桶身，散发出更浓郁的米香。

盛好粥，他拧紧盖子，然后拿起流理台上那个昨晚沈辞用过、已经被洗干净的空保温桶，同样盛满粥，拧紧。

他转过身，将其中一个保温桶递给依旧僵在门口的沈辞。

“你的。”林砚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目光落在沈辞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沈辞怔怔地看着递到面前的保温桶。银色的外壳在厨房灯光下泛着微光，桶壁还带着刚出锅的温热。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接了过来。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像一块小小的、沉默的暖玉。

林砚没有多言，提着另一个保温桶，走向餐桌。他将保温桶放在桌上，又从碗柜里拿出两个干净的碗和勺子。

“吃饭。”他拉开椅子坐下，对周慧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

周慧的身体又僵硬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在林砚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扫过沈辞和他手里的保温桶。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地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的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指令的士兵。

沈辞站在原地，手里捧着温热的保温桶，看着餐桌旁沉默相对的林砚和周慧。空气里弥漫着粥的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餐桌的另一端坐下。

林砚打开自己面前的保温桶，盛了一碗粥，推到周慧面前。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他没有给沈辞盛，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

沈辞明白了。他默默地打开自己手里的保温桶，盛了一碗粥。粥煮得很软糯，米粒饱满，散发着朴素的香气。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着早餐。没有人说话。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慧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咽下。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着，盯着碗里的粥，不敢看任何人。偶尔，她的视线会极其快速地、像受惊的小鹿般扫过沈辞放在桌上的左臂——那里，衣袖虽然遮掩着，但隐约的轮廓和沈辞偶尔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都在无声地昭示着下面的伤痕。

沈辞能感觉到那目光的触碰，像细小的芒刺。他低着头，机械地吃着粥，味同嚼蜡。手臂的疼痛和心头的压抑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林砚吃得很快，动作利落。他放下碗筷，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如既往的优雅平静。他看了一眼周慧碗里还剩大半的粥，又看了一眼沈辞。

“我去学校了。”林砚站起身，声音打破了餐桌上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等回应，拿起书包，径直走向玄关。

门开了，又关上。客厅里只剩下沈辞和周慧两人。

沉默变得更加粘稠，像凝固的胶水。沈辞感觉如坐针毡。他匆匆扒完碗里剩下的粥，也站起身。

“阿姨……我吃好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紧。

周慧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沈辞如蒙大赦，立刻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快步走向厨房。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他低着头，用力地洗刷着，仿佛要将心头那股沉重的压抑感也一并冲刷掉。

洗好碗，他擦干手，走出厨房。周慧还坐在餐桌旁，面前那碗粥几乎没动。她低着头，双手依旧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孤独的雕像。

沈辞不敢再看她，拿起自己的书包，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走出单元门，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沈辞下意识地用右手护住左臂的伤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小区门口的路灯下。

空无一人。

林砚已经走了。

沈辞的心底莫名地涌上一丝失落，随即又被自嘲压下。他紧了紧书包带，迈开脚步朝学校走去。手臂的疼痛随着步伐的震动一阵阵传来，但他强迫自己忽略。保温桶里粥的温热似乎还残留在掌心，但那份微弱的暖意，在清晨的寒风和心头的冰层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想起厨房里周慧搅动粥的背影，想起她眼中翻涌的恐惧和痛苦，想起餐桌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那道冰层，昨夜被钢管砸出的裂痕，似乎并未真正融化。它只是裂开了，露出了下面更深、更冷的寒流。而他手臂上的淤青，就是那道裂痕最刺眼的标记，时刻提醒着所有人，那场风暴并未真正过去，它只是暂时蛰伏，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保温桶里的粥是热的。

但心头的冰，似乎比昨夜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