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潮

他是被腥气呛醒的。

不是铁甲碰撞后凝固的血味，也不是甲板上暴晒三日的鱼货臭，那股子湿意裹着烂泥和青草，从鼻尖一直钻进肺里，潮得人发闷。

孙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却不是熟悉的船舱顶。

青灰色的茅草压得很低，几缕阳光从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身下是硌人的木板床，铺着的粗麻被褥硬邦邦的，磨得胳膊肘生疼。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右手却捞了个空——本该握着船锚锁链的地方，只有一截磨得发亮的木杆，杆头还歪歪扭扭钉着块锈铁。

这不是他的武器。

孙策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节不算粗壮，掌心的茧子薄得像层纸，虎口没有常年攥住铁链磨出的厚趼，连指甲缝里嵌着的都不是江底的黑泥，而是带着潮气的黄土。他猛地摸向自己的脸，下颌线还没长开，颧骨透着少年人特有的薄红，脖颈上也没有那道被流矢划开的疤。

这不是他的身体。

“伯符！醒了就赶紧起来！” 屋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急躁的清亮，“再磨蹭赶不上早集，娘今天还想给你扯块布做新衣裳呢。”

伯符。

这个称呼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孙策心脏猛地一缩。多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自从跟着父亲在江里讨生活，弟兄们喊他“少主”，后来拉起船队，手下人叫他“将军”，连周瑜那家伙，也总爱拖长了调子喊他“孙伯符”，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

只有娘会这么喊他，在他还没学会用船桨打退水匪，还没把第一艘缴获的快船刻上自己名字的时候。

他踉跄着爬下床，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这双鞋太不合脚了，草鞋的麻绳勒得脚踝生疼，鞋底薄得能感觉到地面的石子。他扶着土墙站稳，墙上糊着的泥巴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混杂的稻壳。墙角堆着半筐红薯，表皮皱巴巴的，和记忆里粮仓最底层的存货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水流声，不是他听了二十多年的江涛拍岸，而是潺潺的细流，夹杂着几声鸭叫。孙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晃得他眯起了眼。

眼前是片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挤在水边，房檐下挂着晾晒的渔网，网眼里还缠着几根水草。几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丫在泥地里追跑，手里挥着芦苇杆，笑声脆得像风铃。远处有片芦苇荡，风一吹就泛起绿浪，几只白鹭扑棱棱飞起，掠过浑浊的水面。

这不是他的江东。

他的江东是铁打的船队劈开巨浪，是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是城墙上插满的“孙”字大旗。江面上漂着的该是载满粮草的货船，岸边该有扛着铁锚的弟兄，而不是现在这样，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伯符！醒了就赶紧起来！” 屋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急躁的清亮，“再磨蹭赶不上早集，娘今天还想给你扯块布做新衣裳呢。”

刚要应声，他忽然顿住——院子里怎么只有孙尚香那丫头的身影？

“仲谋呢？” 孙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愣住了，这语气太自然，像昨天才刚跟那个总爱闷在屋里看书的弟弟拌过嘴。

吴氏正往竹篮里装麦饼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他时眼里带着点诧异：“你忘啦？前几日你来信，说让仲谋去他那里学几个月账算，昨天一早就跟着货船走了。”

孙策脑子里嗡嗡作响。是了，有这么回事。那时候父亲总说仲谋心思细，适合管钱粮，特意托了远房的亲戚带他。记忆里那个瘦小的身影背着包袱上船时，脸绷得紧紧的，连头都没回，还是孙尚香追着船喊了好几声“二哥早点回来”，他才在船头晃了晃手。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小子装模作样，背地里跟周瑜吐槽“你看仲谋那架势，倒像是去当太守”。直到后来父亲遇袭，他带着船队四处征战，夜里清点粮草时，才猛然想起那个总爱蹲在角落里拨算盘的弟弟，手指敲得飞快，账本记得比谁都清楚。

原来他是这个时候离开的。

“哥！你发什么呆？” 孙尚香举着纸船跑过来，辫子上的绿蝴蝶结晃得人眼晕，“娘说今天集上有卖糖画的，你得给我买个大老虎！”

孙策低头看她，小姑娘仰着脸，眼睛亮闪闪的，鼻尖上还沾着点灰。他忽然想起后来她去蜀地那天，也是这样仰着脸看他，说“哥你放心，我不会给江东丢脸”，只是那时候她眼里的光，多了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知道了。”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粗硬的发丝蹭着掌心，像株倔强的野草。

孙尚香咯咯地笑起来，转身又跑去追那只被风吹跑的纸船，草鞋踩在泥地上啪嗒啪嗒响。

吴氏看着他们，嘴角的笑意柔得像水：“你这当哥的，也该多疼疼妹妹。仲谋走了，家里就你们俩拌嘴解闷了。”

孙策没说话。他看着远处的芦苇荡，忽然想起仲谋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货船慢慢驶出河道，消失在芦苇深处，他站在岸边，心里莫名空落落的。那时候他不懂，只当是少了个跟自己抢肉吃的家伙。

现在才明白，那是他们兄弟几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走吧，去赶集。” 吴氏提起竹篮，挽住他的胳膊。她的手不算柔软，掌心有做针线活磨出的茧子，却暖得惊人。

孙策跟着她往外走，脚步踩在熟悉的泥路上。孙尚香跑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喊他们快点，红头绳在风里飘成小小的火苗。

他忽然觉得这潮乎乎的风也没那么讨厌了。

至少，香丫头还在，娘还在，仲谋只是去学算账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背着包袱回来，说不定还会带两本新账簿。

至于周瑜……孙策抬头望向河对岸，芦苇荡在风里起伏，像片绿色的海。

那家伙，应该也快出现了吧。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空荡荡的。但他仿佛已经能感觉到，不久之后，会有个白衣少年撑着船过来，手里拿着柄玉骨折扇，笑着问他：“孙伯符，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到时候，他一定要赢。

孙策低头笑了笑，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孙尚香的笑声、吴氏的叮嘱声、远处的水流声混在一起，像首被遗忘了很久的歌，忽然在耳边重新唱了起来。

河面上的阳光碎成一片金箔，晃得人眼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