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的麦饼还带着余温,孙策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面渣剌得喉咙发紧。
孙尚香已经把绿色蝴蝶结重新系了一遍,歪歪扭扭地粘在辫子上,跑起来的时候像只振翅的蜻蜓。她手里攥着半块麦饼,另一只手扯着孙策的衣角,脚步踉跄地跟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喊:“哥,糖画要现做的才好吃,去晚了就只剩小兔子了。”
“知道了。”孙策含糊地应着,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落在河面上。
窄窄的河道里漂着几叶扁舟,渔夫们撑着长篙慢悠悠地划过,木桨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碎了满河的阳光。这水太静了,静得让他心里发慌——他习惯了江里的浪,习惯了船板在巨浪里咯吱作响,习惯了掌舵时手心被铁链勒出的红痕。
“看什么呢?”吴氏从后面赶上来,手里的竹篮晃了晃,发出竹篾碰撞的轻响,“再不走真要迟了。”
孙策收回目光,忽然瞥见墙角立着的东西。
那是个半旧的船锚,锈得厉害,铁爪歪扭地张着,链条被老鼠咬断了几节,扔在那里像堆废铁。他认得这东西,是父亲早年用的,后来换了新锚,这旧的就被丢在柴房角落,最后不知去向。
“娘,这锚……”
“早想劈了当柴烧了,”吴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皱了皱眉,“锈成这样,留着占地方。”
孙策没说话,走过去蹲下身。铁链上的锈迹蹭在指尖,像层细密的沙。他试着拎了拎,锚身不算重,比他后来那柄能砸穿敌船甲板的大家伙轻了不止十倍,可当铁爪碰到地面发出闷响时,他心脏还是莫名跳了一下。
这是他最早接触的武器。
那时候父亲教他辨水流,教他识风向,最后指着这只旧锚说:“在江里讨生活,得有能沉底的东西。船锚能稳住船,你心里的锚,得能稳住你自己。”
后来他真的把这句话刻进了骨头里。无论江里起多大的浪,无论甲板上倒下多少弟兄,他握着船锚的手从没抖过。
“哥!快走啊!”孙尚香跑回来拽他,蝴蝶结扫过他的手背,带着点痒。
孙策放下锚,跟着她们往市集走。
土路渐渐宽了些,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肩上扛着货担,手里牵着牛羊,说说笑笑地往同一个方向去。空气中的腥气淡了,混进了柴火的烟味、布匹的皂角味,还有远处飘来的糖香。
孙尚香的鼻子立刻抽动起来:“是糖画!在那边!”
她像只脱缰的小野猫,甩开孙策的手就往前冲。吴氏赶紧喊:“慢点儿!别摔着!”
孙策跟在后面,脚步却慢了下来。
市集比记忆里热闹。
泥土地被踩得结实,两旁搭着临时的棚子,卖菜的老婆婆守着堆得冒尖的青菜,卖鱼的汉子大声吆喝着刚捞上来的河鲜,还有个说书先生坐在柳树下,周围围了一圈人,唾沫横飞地讲着“江东水神”的故事。
“……那水神啊,手里握着千斤锚,能叫江里的浪头都听话!”先生拍着醒木,“去年有伙水匪想占咱们的河道,刚撑船过来,就见水神显灵,一锚下去,把匪船砸了个窟窿!”
人群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孙策站在圈外,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哪来的水神?去年那伙水匪明明是被他带着弟兄们打跑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一锚砸在匪船的桅杆上,木屑飞得满脸都是。
“哥!你看!”孙尚香举着个糖画跑回来,是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糖霜亮得晃眼,“老爷爷说,这是按水神的样子画的!”
孙策低头看那糖老虎,前爪捏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倒真有几分像缩小的船锚。他刚想说什么,眼角忽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在布摊前,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捏着支笔,正在账本上写着什么。侧脸的轮廓清瘦,眉眼低垂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
是仲谋。
孙策的呼吸猛地顿住。
不对。仲谋昨天才坐船走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刚迈出脚,那身影就被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挡住了。等货郎走过,布摊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老板娘在收拾散落的线头。
“哥?你看什么呢?”孙尚香扯了扯他的袖子,糖老虎的尾巴蹭到他手背上,黏糊糊的。
“没什么。”孙策收回目光,心脏却跳得厉害。是幻觉吗?还是……这重来的日子,连带着记忆也开始出错了?
“伯符!”吴氏在前面招手,手里拿着块靛蓝色的布,“你看这块怎么样?做件短打正好,下水的时候也方便。”
孙策走过去,那布料摸起来很结实,带着点粗粝的质感,和他后来穿的铁甲完全不同。他忽然想起周瑜有件类似的,是用蜀地的麻布做的,说什么“透气不闷汗”,结果某次水战被箭射穿了个洞,心疼得好几天没理他。
“挺好。”他含糊地说。
“那就这块了。”吴氏爽快地付了钱,把布叠好放进竹篮,“再去买点米,家里快见底了。”
他们往粮摊走,孙尚香叼着糖老虎,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忽然指着河对岸喊:“娘!你看那是不是周家村的船?”
孙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河对岸的芦苇荡里,果然划出一只小船。船身很新,漆着亮闪闪的桐油,一个穿着白衫的少年正撑着篙,慢悠悠地往这边划。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那挺直的腰杆,那握着竹篙的姿势,像根针,一下子扎进孙策的眼睛里。
是周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孙策的手心就开始发烫。他甚至能想象出少年抬起头时的样子,眉眼弯弯的,嘴角噙着笑,看见他就会扬声喊“孙伯符”,声音清得像碎玉落进水里。
他下意识地摸向身后——那里本该靠着他的船锚,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铁意。可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后腰,风从衣摆钻进去,凉得人发颤。
“好像是呢。”吴氏眯着眼睛看了看,“听说周家那小子学问好,还会造船,说不定是来赶集买木料的。”
船。
孙策的目光落在那艘小船上。船尾堆着几块木板,边角打磨得很光滑,看样子确实是新料。他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比试过河,周瑜就是撑着这么艘新船,笑着说“谁先到对岸,这船就归谁”。
结果他输了。
不是输在船速,是输在太急。他想抢在前面,没看清水下的暗礁,船底撞出个窟窿,半道上就开始渗水。周瑜撑着船在他旁边打转,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还是把他拉上了自己的船。
“哥,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孙尚香仰着头看他,糖老虎的糖汁滴在下巴上,像点殷红的血。
孙策没说话。他盯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船,盯着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白衫身影,忽然觉得手心的痒意顺着胳膊爬上来,直窜进心里。
他想赢。
这一次,他不想再输了。
“娘,我去趟河边。”他丢下这句话,不等吴氏回应,转身就往河岸跑。
草鞋踩在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孙尚香的呼喊、市集的喧嚣都被抛在身后,他眼里只剩下那艘船,那个身影,还有河面上越来越近的浪头。
风忽然变大了,吹得芦苇荡哗哗作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相遇,奏响第一声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