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突然转了向，卷着芦苇的气息直扑脸面。孙策跑到岸边时，鞋帮已经溅满了泥点，他扶住一棵歪脖子柳树喘气，视线死死锁在那艘越来越近的白帆船上。
不对，不是白帆。
船身确实亮得晃眼，桐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但船头立着的少年穿的不是记忆里那身总被江风掀起的白衫。绛红色的短打扎在腰间，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截锁骨，外面那件同色的长外套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下摆随着船身晃动扫过船板，倒像是片被风掀起的红浪。
孙策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了，周瑜后来总爱穿红。不是那种扎眼的正红，是带着点暗沉的绛色，像淬了火的铁，又像江底沉淀的朱砂。他说过“白色不经脏”，某次水战溅了满身血，红衫反倒看不出来，还笑着跟孙策打趣“你看，省事”。
原来这么早就开始偏爱这颜色了。
小船划过最后一片芦苇荡，船头的少年终于抬起头。他手里的竹篙往浅滩一点，船身稳稳地停在岸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眯着眼睛往市集这边望，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眉眼比记忆里柔和些，下颌线还没完全长开，透着少年人的清俊。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跳动的火苗，扫过人群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直到落在孙策身上，才忽然定住。
孙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手心因为刚才攥得太紧，还留着几道红痕。和船上那个衣着鲜亮、气定神闲的少年比起来，活像只刚从泥里打滚出来的野狗。
可他不想输气势。
于是他迎着那道目光走过去，脚下的沙地发出沙沙的响，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离得近了，能闻到少年身上的味道——不是后来常有的墨香，而是桐油混着松脂的气息，带着点木头的清冽。
“喂，”孙策先开了口，声音因为刚才跑急了，还有点哑，“你是周家村来的？”
少年挑了挑眉，从船上跳下来。他比孙策矮小半个头，站在滩地上却没显露出半分局促，反倒像只轻盈的水鸟。搭在肩上的外套滑下来一点，他随手往上提了提，动作自然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比孙策清亮些，带着点笑意，尾音微微上扬，“我叫周瑜，字公瑾。你是……”
“孙策。”他报上名字，没说字。伯符这两个字，好像还没到能被眼前这张年轻面孔叫出口的时候。
周瑜的眼睛亮了亮：“哦——你就是孙伯符？”
孙策一愣：“你认识我？”
“听过。”周瑜笑着往市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都说孙家小子水性好，能在水里憋气半柱香，还敢跟河神抢鱼。”
这话带着点戏谑，换了别人，孙策恐怕已经拳头捏紧了。但看着周瑜眼里那点促狭的光，他忽然觉得有点熟悉——后来这家伙也总这样，话里带刺，却让人发不起火。
“谣言。”孙策哼了一声，视线落在船尾的木板上，“买这么好的料，想造船？”
“算是吧。”周瑜回身拍了拍船板，语气里带着点得意，“自己琢磨着改改，想试试能不能跑得更快。”
“快有什么用？”孙策脱口而出，“经不住浪，遇着点风雨就散架，算什么好船？”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冲，像故意找茬。
可周瑜没生气，反倒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你懂造船？”
“我爹是跑船的。”孙策梗着脖子，“我打小在船上长大，什么样的船能经住浪，我比你清楚。”
“哦？”周瑜挑了挑眉，忽然往旁边退了两步，指着自己的船，“那你说说，我这船哪里不好？”
小船静静地泊在水边，船身狭长，吃水很浅，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追求速度造的。这种船在风平浪静的河道里确实快，但真到了大江里，一个浪头就能掀翻。
孙策走到船边，伸手敲了敲船帮。木料很新，却不够厚实，接缝处的桐油抹得不均匀，显然是新手的手笔。他蹲下身，指着船底的龙骨：“这里太细，撑不住重载。还有这帆……”
他抬头看向桅杆，帆布倒是挺大，可桅杆太直，没有预留缓冲的弧度。
“风大了会断。”
周瑜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走到孙策身边，顺着他指的地方仔细看，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认真琢磨。阳光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边，搭在肩上的红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比船帆更像面旗帜。
“你说得对。”半晌，他才开口，语气里没了刚才的戏谑，多了点真诚，“我总想着快，倒忘了稳当。”
孙策站起身，心里莫名有点得意。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赢了父亲的比试，又像后来某次水战先一步抢占了上游，那种被认可的快意，顺着血管一点点漫上来。
“造船跟做人一样，”他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这话太老气，赶紧别过脸，“……我爹说的。”
周瑜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竹林：“你爹说得有道理。那按你说的，该怎么改？”
“得加粗龙骨，”孙策被他的态度鼓舞，话也多了起来，“用老松木，泡过水的那种，耐腐。帆杆得削出点弧度，风大了能卸力……”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比划起来，手在空中划出龙骨的形状，又模仿着风来时候帆的样子。说到兴头上，甚至忘了对方是谁，只顾着把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经验一股脑倒出来。
周瑜听得很认真，没打断他，只是偶尔点点头，眼里的光越来越亮。他肩上的外套滑落到臂弯，露出里面绛红的短打，领口沾了点木屑，倒添了几分生动。
“听起来，你很懂水。”等孙策说完，周瑜才慢悠悠地说。
“那是。”孙策扬起下巴，带着点少年人的骄傲，“这条河，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是吗？”周瑜忽然挑眉，往后退了两步，重新跳上船，“那敢不敢比一场？”
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船又漂回水里。他站在船头，红衫被风吹得鼓起，像朵盛开的花。
“就比谁先到河对岸，”他笑着扬了扬下巴，声音清越，“输的人，要帮赢的人劈一个月的木头。”
孙策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场景，这句话，甚至连对方眼里的笑意，都和记忆里某个片段重叠了。只是那次他们比的是逆流而上，而他输了，真的去周家劈了一个月木头，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周瑜却每天端着水在旁边看，还说“孙伯符，你劈柴的样子比掌舵好看”。
这次不一样了。
孙策的目光扫过那艘小船，又看了看对岸不算太远的芦苇荡，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脱下笨重的草鞋，随手扔在岸边，赤脚踩在微凉的沙地上，脚趾蜷缩起来，感受着大地的支撑。
“比就比，”他抬起头，迎着风喊回去，声音响亮得能盖过水流声，“输了可别耍赖！”
周瑜笑得更欢了，竹篙在水里一点，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谁耍赖谁是小狗！”
孙策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水里。
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带着熟悉的湿意和水草的气息。比记忆里的江水温热些，也浅得多，能清晰地感觉到水流过四肢的力道。他摆动双腿，像条鱼一样往前游，耳边只剩下划水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眼角的余光里，那艘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又被他慢慢甩开。他能想象出船上少年惊讶的表情，说不定还会急得用竹篙乱撑，就像当年那样。
水流推着他往前，阳光透过水面洒下来，在身下投出晃动的光斑。孙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胜利，也不是因为重新回到了过去，而是因为眼前这场鲜活的比试，因为那个红衫翻飞的身影，因为这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感觉。
他猛地加快了速度，朝着对岸的芦苇荡冲去。
风在耳边呼啸，水在身下流淌，远处市集的喧嚣和孙尚香的呼喊都变得模糊，只剩下前方那片晃动的绿色，和身后那艘紧追不舍的小船。
这一次，他要赢。
不仅要赢了这场比试，还要赢回那些错过的、遗憾的、没能珍惜的时光。
孙策咧开嘴，在水里笑了起来，呛了口带着甜味的河水，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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