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的手掌拍在对岸泥地上时,河风正卷着芦苇叶擦过他的脸颊。
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胸腔里像塞了团火,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水腥气。身后传来竹篙点岸的脆响,紧接着是脚步声,带着点刻意放慢的从容,停在他头顶。
“喂,”周瑜的声音里裹着笑意,“起来认账了。”
孙策猛地撑起上半身,回头就看见对方站在几步外,红衫下摆还滴着水,肩上的外套不知何时被扯下来搭在臂弯,露出的锁骨处沾着片绿色的水草。他显然也费了些力,脸颊泛着薄红,呼吸却比孙策平稳得多,那双亮眼睛弯成了月牙,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这副狼狈样。
“谁输了?”孙策抹了把脸上的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我先到的。”
“哦?”周瑜挑眉,往旁边挪了半步。他脚边的泥地上,赫然印着个清晰的鞋印,比孙策手掌的位置往前了小半尺。“我船停稳的时候,你还在水里扑腾呢。”
孙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草鞋干干净净,显然是踩着船板直接跳上岸的。他顿时气结,想反驳“比的是游泳不是划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刚才光顾着往前冲,压根没说清规则。
见他噎得说不出话,周瑜笑得更厉害了,肩头都在微微抖动。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伸手想帮孙策把头发往后捋,指尖刚碰到湿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去,转而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逗你的。”
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粗布传过来,不算滚烫,却带着点让人安心的暖意。孙策愣了愣,忽然想起后来某次战役,他被流矢擦伤后背,也是这样的触感——周瑜蹲在他身后,用烈酒清洗伤口,动作很轻,掌心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只是现在,那只手很稳。
“愿赌服输。”孙策甩开那点莫名的恍惚,撑着地面站起来。湿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人打了个寒颤,他却梗着脖子,“说吧,什么时候去劈柴?”
“不急。”周瑜也站起身,把臂弯里的外套重新搭回肩上,动作依旧随意得像挂件披风,“先去把衣服烤干,不然该着凉了。”
他转身往芦苇荡深处走,红衫在一片绿色里格外显眼。孙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茂密的芦苇丛,后面竟藏着个小小的窝棚。看样子是渔夫临时歇脚的地方,里面堆着些干柴,还有个用三块石头搭的简易灶台。周瑜熟门熟路地捡了些细枝,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了两口气,火苗就舔上了柴枝。
噼啪的燃烧声响起,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驱散了些水汽带来的冷意。孙策在火堆旁坐下,把湿淋淋的裤脚凑过去烤,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视线。
周瑜坐在他对面,正低头解鞋带。他的鞋也湿了,却不像孙策那样沾满泥,只是鞋边洇着圈水痕。他解鞋带的动作很慢,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做这种琐碎事,也透着点说不出的好看。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窝棚?”孙策忍不住问。
“前几天来这边看木料,偶然发现的。”周瑜头也没抬,“这里背风,适合歇脚。”
他脱下草鞋,把里面的水倒出来,又将鞋往火堆边挪了挪。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目光落在孙策放在地上的那截木杆上——就是早上醒来时握着的那根,出门时顺手带了出来。
“这是你的武器?”他指着那根钉着锈铁的木杆,眼里带着点好奇。
孙策的脸微微发烫。和周瑜那把藏在船尾的短剑比起来,这东西确实寒酸得可笑。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伸手想把木杆往身后藏。
“看着像船篙改的。”周瑜却没放过,语气里带着点探究,“你很喜欢用这种沉手的家伙?”
“沉手才稳当。”孙策梗着脖子,想起自己真正的船锚,那沉甸甸的铁家伙,抡起来能砸开最硬的船板,“打起来的时候,一下就能撂倒一个。”
他边说边拿起木杆,模仿着挥锚的动作,手臂从身侧猛地抡出,带起的风扫过火堆,火星噼啪地溅起来。
周瑜看得很认真,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琢磨这动作的力道。等孙策停下,他才忽然笑了:“确实够猛。不过你这姿势不对,太费力气,抡多了容易脱力。”
“那你说该怎么动?”孙策不服气。
周瑜站起身,从船尾拖过来一根差不多粗细的木棍,也是随手捡的,却比孙策那根光滑些。他掂了掂木棍的重量,忽然摆出个起手式——不是握剑的姿势,倒像是……握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双臂微屈,重心压低,腰腹带动手臂,木棍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最后轻轻落在地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这样,”他侧过头,火光在他眼里跳跃,“用腰劲带胳膊,省力气,还能把力道聚在一点。”
孙策愣住了。
这个姿势,和后来周瑜教他的“沉锚式”几乎一模一样。那是某次他因为用力过猛拉伤了肩膀,周瑜连夜查了兵书,又结合他用锚的习惯,琢磨出来的省力法子。当时他还嘲笑对方“文弱书生懂什么”,结果试过一次就再也没改过。
原来这么早就……
“你怎么知道这么动?”孙策的声音有点干涩。
“看老船工卸锚的时候学的,”周瑜把木棍扔回地上,重新坐下,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们抬锚的时候,都这么使劲。”
孙策没再说话,只是拿起自己的木杆,试着模仿刚才的姿势。手臂还是有点僵硬,腰腹的力道总也用不对,练了几次,额头反倒冒出汗来。
周瑜也不催,只是靠在身后的芦苇堆上,看着他反复练习,偶尔开口指点一句“腰再沉点”“胳膊别太僵”。他的声音很轻,混在柴火的噼啪声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透过芦苇的缝隙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湿衣服渐渐被火烤得半干,散发出淡淡的水汽,混合着柴火的烟味,竟有种奇异的暖意。
孙策终于找到了点感觉,一木杆抡出去,力道比刚才足了,胳膊也没那么酸。他高兴地回头想跟周瑜说,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靠着芦苇闭上了眼,红衫搭在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
睡着了。
少年人的睡颜很安静,没了刚才的锐气和戏谑,只剩下柔和的轮廓。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连那点沾在锁骨上的水草,都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孙策忽然不想叫醒他。
他想起很多年后的某个夜晚,也是这样。船队泊在江心,他守在甲板上看锚,周瑜就靠在桅杆上睡着了,披风滑落下来,露出里面的红衫,月光洒在他脸上,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这家伙总算安静了”,现在却觉得……这样挺好。
他拿起自己的木杆,轻轻拨了拨火堆,添了两根干柴。火星再次跳跃起来,映着两张年轻的脸,映着河面上缓缓流淌的水,也映着一段刚刚重新开始的时光。
远处隐约传来孙尚香的呼喊:“哥!你跑哪儿去了!”
孙策没应声,只是往火堆边挪了挪,挡住了吹向周瑜的风。
等他醒了再说吧。
他想。反正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慢慢比,慢慢闹,慢慢把那些该走的路,重新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