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时，周瑜才醒。
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先看见的是孙策的后脑勺。少年背对着他蹲在火堆边，手里拿着根细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星，肩膀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半干的粗布短打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却结实的轮廓。
“醒了？”孙策头也没回，声音有点闷，像是刚哭过，又像是……憋着笑。
周瑜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不对。
孙策的耳朵红得厉害，从耳廓一直蔓延到脖颈，连带着裸露的胳膊肘都泛着层不正常的红。他说话时气息有点不稳，拨弄柴火的手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
“你怎么了？”周瑜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被火烫着了？”
他往前凑了凑，想看看孙策的手。刚靠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不是芦苇的清气，也不是柴火的烟味，带着点醇厚的暖意，像……
周瑜猛地低头看向船底。
那里原本放着个半埋在沙里的陶罐，是他上个月偷偷埋的，装着去年酿的桂花酒，本想等船改好那天开封，现在……罐子空了，歪歪扭扭地躺在沙地上，封口的泥块碎了一地。
他抬头看向孙策，对方刚好也转过来，眼神有点飘忽，不敢直视他，脸颊红得像被日头晒过的熟虾。
“那个……”孙策挠了挠头，喉结动了动，“我看你睡得沉，有点渴，就……”
“你把我的酒喝了？”周瑜挑眉。
“就喝了一点点！”孙策立刻反驳，声音却不自觉地拔高，“谁知道那玩意儿那么烈……”
话没说完，他忽然打了个酒嗝，带着浓重的桂花味，自己先愣了愣，随即脸更红了，赶紧别过脸去，“反正……我赔你就是了！”
周瑜看着他这副窘迫样，忽然觉得好笑。刚才抡木杆时那股子野劲全没了，倒像只偷吃东西被抓包的小兽，明明慌得不行，还非要梗着脖子装镇定。他想起刚才闻到的酒香，估摸着这傻小子怕是没喝过酒，半坛下去就晕了。
“不用赔。”周瑜走过去，捡起那个空陶罐，掂了掂，“本来也是想找个人一起喝的。”
“真的？”孙策立刻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火星。
“真的。”周瑜把陶罐扔回船底，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过你这酒量也太差了，半坛就脸红成这样，以后怎么跟人拼酒？”
“谁说我酒量差！”孙策立刻炸毛，猛地站起身，结果动作太急，脑袋一阵发晕，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我还能喝！”
“是是是，你能喝。”周瑜笑着扶了他一把，指尖碰到他胳膊时，感觉皮肤烫得惊人。他心里忽然一动，像有根细羽毛轻轻扫过，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赶紧松开手，转身往船尾走：“既然醒了，去看看木料吧，正好趁你……还没醉透，帮我参谋参谋。”
孙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忘了刚才的窘迫，跟着他往船尾凑。船尾堆着几块松木，是周瑜特意挑的，纹理细密，沉甸甸的，显然是泡过水的老料。
“这木头不错。”孙策伸手敲了敲，声音沉闷，带着点厚实的回响，“就用这个做龙骨，稳当。”
“嗯。”周瑜点点头，拿起块木板，用手指摩挲着边缘，“我想在船底加两道辅骨，这样抗浪性更好。”
“可以。”孙策蹲下身，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出船底的形状，“辅骨得斜着安，跟主骨成四十五度角，能分散力道……”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比划着角度，指尖偶尔会碰到周瑜的手背。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火堆烤的，两人的手都烫得厉害，碰一下就像有电流窜过，赶紧缩回来，却又在说下一句话时，不经意地再次靠近。
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孙策的影子比周瑜的高大些，却总是不自觉地往那边倾，像要把那个清瘦的影子罩住。周瑜的影子则更安静些，偶尔抬一下手，像是在回应什么，指尖的方向，总对着孙策的影子。
“对了，”孙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周瑜面前一递，“这个给你。”
是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扁扁的，像片小小的船帆，上面还用烧红的铁尖歪歪扭扭烫了个“瑾”字。
“我早上在河边捡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朵又开始发红，“看你船上没个标记，这个……能当船牌。”
周瑜看着那块石头，愣住了。
石头被摩挲得很干净，边缘圆润，显然是被反复打磨过的。那个“瑾”字虽然烫得歪歪扭扭，笔画却很用力，透着股笨拙的认真。他忽然想起刚才睡着时，好像感觉到身边有人在捣鼓什么，原来是在弄这个。
他接过石头，入手温温的，还带着孙策手心的温度。他把石头翻过来，背面竟还有个小小的“策”字，比正面的字更小些，藏在石头的凹陷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
“我怕你弄丢了，”孙策别过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刻个记号，好找。”
周瑜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声很轻，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孙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他把石头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觉到那点温温的触感，一直烫到心里。
“挺好的。”他说，声音有点低，“我很喜欢。”
孙策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眼里。周瑜的眼睛里像盛着两汪春水，映着头顶的阳光，也映着他的影子，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忽然觉得脸上更烫了，酒劲好像又上来了，晕乎乎的，只想盯着那双眼睛看。
“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改船？”他磕磕巴巴地问，赶紧移开视线。
“等你酒醒了再说。”周瑜伸手，这次没扶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指尖的凉意驱散了点酒意，“先回市集吧，你妹妹该急疯了。”
他的指尖很软，带着点木头的清香味。孙策僵在原地，直到周瑜转身往岸边走，才猛地回过神，赶紧跟上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发现，周瑜搭在肩上的红衫，不知何时滑下来一角，刚好落在他手能碰到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悄悄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住那截衣角。
很轻的力道，像怕被发现，又像怕松开。
周瑜像是没察觉，脚步没停，只是肩上的红衫又往下滑了滑，刚好让孙策勾得更稳些。
河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远处市集的喧嚣隐约传来，孙尚香的呼喊声也越来越近，可这两个人的脚步却放得很慢，踩着满地的光斑，影子在沙地上缠缠绵绵，像两株长在一起的芦苇，谁也离不开谁。
孙策低头看了看勾着衣角的手指，又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个红衫翻飞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酒好像也没那么难喝。
有点甜，像……像刚才闻到的桂花香，又像此刻心里的暖意，慢慢的，慢慢的，漫上来，把整个人都泡得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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