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集时，孙尚香的脸已经鼓成了河豚。
她抱着胳膊蹲在布摊前，绿色蝴蝶结歪在脑后，看见孙策就噌地站起来，草鞋在泥地上碾出几道印子：“哥！你跑哪去了？糖画都化了！”
孙策这才想起答应的老虎糖画，摸了摸鼻子刚想道歉，就见周瑜从他身后走出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缠着糖丝的竹签，上面赫然是只威风凛凛的糖老虎，糖霜亮得晃眼。
“给。”周瑜把糖画递给孙尚香，笑容温和得像刚化的春水，“刚才路过看见的，想着你可能喜欢。”
孙尚香的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气全消了，接过糖画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周瑜哥哥！”
“你认识我？”周瑜挑眉。
“娘说的！”孙尚香嚼着糖，含糊道，“说周家村有个会造船的漂亮哥哥，就是你吧？”
孙策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嗤笑一声：“什么漂亮哥哥，明明是……”
话没说完就被周瑜瞪了一眼。那眼神算不上凶，带着点促狭的警告，像小时候被先生发现偷玩泥巴时，对方递过来的眼神。孙策忽然就住了口，心里那点莫名的别扭又冒了出来，像被糖丝缠住的手指，有点黏，又有点说不清的痒。
吴氏这时候也找了过来，看见周瑜就笑着打招呼：“是公瑾啊？你爹让你买的木料买了吗？”
“买了，婶子。”周瑜应得爽快，“刚跟伯符聊了会儿造船的事，耽误了点时间。”
他喊“伯符”时自然得很，像叫了千百遍，孙策的耳朵却又开始发烫，赶紧别过脸去看河面。
“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块儿去就好。”吴氏笑得眉眼弯弯，“伯符这孩子野，就该跟你学学，沉稳点。”
“婶子过奖了，”周瑜笑着看了孙策一眼，眼里的光闪了闪，“伯符很厉害，懂水，也懂船，比我懂多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他。孙策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脚趾在草鞋里蜷了蜷，没说话。
“对了，”周瑜忽然开口，“我想改改船的龙骨，缺个帮忙打下手的，伯符说他愿意……”
“我没说！”孙策立刻反驳。
“哦？”周瑜挑眉，“刚才在对岸，是谁说‘愿赌服输’的？”
孙策语塞。他忘了这茬。
吴氏在旁边听得乐了：“既然答应了，就该去帮忙。公瑾，你多看着他点，别让他毛手毛脚的。”
“娘！”
“去吧去吧。”吴氏推了他一把，“我带尚香先回家，你跟公瑾忙完了再回来。”
孙尚香也跟着点头，举着啃了一半的糖老虎：“哥你要好好干活！”
孙策被母子俩一唱一和说得没脾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走了。等那抹绿色的蝴蝶结消失在人群里，他才转过身，瞪着周瑜：“你故意的？”
“是你自己答应的。”周瑜笑得坦荡，往自己的小船走去，“走了，劈柴去。”
孙策气哼哼地跟在后面，心里却没真生气。他看着前面那个红衫背影，看着那截搭在肩上的衣摆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忽然觉得，劈柴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能多看会儿这船怎么改。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小船重新驶回河心时，孙策才发现这船的好处。虽然龙骨偏细，但周瑜撑篙的手法极好，船身稳得很，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他蹲在船尾，看着周瑜握着竹篙的手，指节分明，动作流畅，竹篙在水里一点，船就像有了生命，顺着水流滑出很远。
“你这撑篙的手法，跟谁学的？”他忍不住问。
“我爹。”周瑜头也没回，“他说撑船跟做人一样，得顺着势，别硬来。”
这话和他爹说的“船锚要沉底”莫名地呼应上了。孙策没说话，只是看着水面上划过的船痕，像条银亮的线，把两双影子串在了一起。
到了周家村的码头，周瑜把船拴好，领着孙策往村里走。路上遇见不少村民，都笑着跟周瑜打招呼，眼神落在孙策身上时带着点好奇，周瑜却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孙伯符，来帮我改船的。”
孙策被他这熟稔的态度弄得有点不自在，却还是挺直了背，像只被带到陌生地盘的小兽，警惕又骄傲。
周瑜的家在村子最东边，靠着河，院子里堆着不少木料，还有个简易的船坞，里面停着艘没完工的小船，看样子是刚起了个头。
“喏，工具在那边。”周瑜指着墙角的斧头和刨子，“先把那几根松木劈成两半，注意顺着木纹劈，别劈歪了。”
孙策拿起斧头，掂量了掂量。比他那根木杆沉些，却比真正的船锚轻多了。他深吸一口气，抡起斧头劈下去——
“砰”的一声，松木没劈开，斧头却弹了回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周瑜在旁边看得直笑：“你这是劈柴还是砸柴？用巧劲，不是蛮劲。”
“要你管！”孙策瞪了他一眼，重新举起斧头。这次他学着周瑜刚才教他的姿势，用腰劲带胳膊，斧头落下时角度偏了些，却真的把松木劈开了道缝。
“哎，对了。”周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孙策没理他，只顾着埋头劈柴。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滴在松木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越劈越顺，腰腹的力道慢慢找对了感觉，斧头落下的声音也变得规律起来，砰砰砰的，像在打某种节拍。
周瑜没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木料堆上，手里拿着根炭笔，在木板上画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孙策，目光落在他抡斧头的胳膊上，又或者落在他被汗水打湿的后颈上，眼神很专注，像在看一件珍贵的木料。
阳光慢慢往西斜，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劈好的木柴堆成了小山，孙策的胳膊开始发酸，额头上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下颌线往下掉。
“歇会儿吧。”周瑜忽然开口，递过来一个水囊。
孙策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凉丝丝的，很舒服。他抹了把嘴，才发现周瑜画的是船的图纸，上面用炭笔勾着龙骨的形状，旁边还标注着尺寸，字迹清秀，和他那歪歪扭扭的“瑾”字完全不同。
“这是……”
“按你说的改的。”周瑜指着图纸，“加粗了龙骨，帆杆也加了弧度，你看这样行不行？”
孙策凑过去，头几乎要碰到周瑜的肩膀。他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还是桐油和松脂的清气，混着点淡淡的墨香，比那桂花酒还好闻。他定了定神，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这里，辅骨得再往外撇点，不然抗不住侧风。”
“嗯，有道理。”周瑜立刻拿起炭笔修改，笔尖划过木板的声音沙沙的，和外面的蝉鸣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孙策看着他低头改图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对岸，周瑜靠在芦苇堆上睡觉的样子，也是这样安静，却又让人移不开眼。
“喂，”他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总把外套披在肩上？”
周瑜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方便啊，热了能脱，冷了能裹着。”
“看着怪别扭的。”孙策别过脸。
“那你下次别盯着看。”周瑜笑着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孙策的脸腾地红了，刚想反驳，却见周瑜忽然站起身，把肩上的外套脱下来，往他身上一披：“喏，给你。看你汗湿了，当心着凉。”
外套上还带着周瑜的体温，和淡淡的松脂香。宽大的衣摆垂到孙策膝盖，袖子太长，盖住了半只手。他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忘了。
周瑜看着他这副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揉碎了的星光：“愣着干嘛？不喜欢？”
“谁、谁不喜欢了！”孙策猛地把外套往紧了裹了裹，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跑到木料堆旁，“我、我继续劈柴！”
他背对着周瑜，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像羽毛又轻轻扫过心尖。阳光穿过院子里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也在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红衫上，投下了晃动的光斑。
孙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衫，又看了看堆成小山的木柴，忽然觉得，这劈柴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至少，有个人陪着。
他想。
心里那点别扭的暖意，像刚劈好的松木，慢慢燃了起来，带着点甜，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欢喜。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