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劈了七日柴,孙策肩膀的肌肉都僵成了铁块。
最后一斧劈下去时,松木应声裂开,顺着木纹散成规整的两半。他甩了甩酸麻的胳膊,转身就看见周瑜正蹲在船坞里,给新换的龙骨刷桐油。红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沾着几点油星,阳光照在上面,像落了几颗碎金。
“行了,”周瑜直起身,用布擦了擦手,“今天就到这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孙策“哦”了一声,却没动。他看着那艘渐渐有了模样的船,新换的龙骨敦实得像头卧着的牛,帆杆也削出了周瑜说的弧度,在风里微微晃动,像在点头。这七日里,他看着这船一点点变样,从艘随时会散架的轻舟,变成能扛住浪头的模样,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树发了芽。
“怎么了?”周瑜注意到他的目光,挑眉,“舍不得走?”
“谁舍不得了!”孙策立刻反驳,弯腰去捡地上的斧头,“我是觉得……劈了这么久,总该让我试试船吧?”
周瑜笑了:“等完工了,第一个让你试。”
“这可是你说的。”孙策把斧头靠在墙角,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走的时候,周瑜把那件红衫还给他。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松脂的味道淡了些,却多了点皂角的清香。孙策捏着衣角,忽然想起这几日晚上,周瑜总把外套盖在他身上——他夜里总爱踢被子,醒来时却总能发现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而周瑜就靠在木料堆上,红衫搭在肩头,睡得并不安稳。
“拿着吧。”周瑜把外套塞进他怀里,“看你那身短打也该换了,这个先穿着。”
“不用。”孙策想递回去,手却被他按住。
周瑜的手心很暖,带着点桐油的涩感,按住他手腕时力道不重,却让人挣不开。“拿着,”他看着孙策的眼睛,语气比平时认真些,“过几日我要去趟庐江,我舅父那边寄了信,让我过去学阵子造船的法子。”
孙策的手猛地一顿。
庐江。
他想起后来周瑜确实去庐江待过一阵子,回来时带了本手抄的造船图谱,还说那边的船坞能造三层的楼船,坚不可摧。那时候他正忙着扩充船队,两人见面的日子少了,每次周瑜回来,都会把新学的法子一股脑告诉他,说“等咱们有了楼船,就能横着走了”。
原来这么早就定了行程。
“去多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不好说,”周瑜收回手,往船坞外走,“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孙策没再说话,只是捏紧了怀里的红衫。布料被攥得发皱,像他此刻心里的褶皱,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闷闷的,像被江雾罩住了。
回到家时,吴氏正在院子里翻晒渔网。看见他怀里的红衫,愣了愣:“公瑾的衣服?”
“嗯,他借我穿的。”孙策含糊道,赶紧把衣服往屋里藏。
“你这孩子,”吴氏笑着摇头,“公瑾要去庐江了,你知道吗?”
“知道。”
“他爹刚才来送了信,说让你有空去送送他。”吴氏把最后一张渔网铺开,“那孩子心思细,路上没人照应着,我总不太放心。”
孙策“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他把红衫叠好,放在枕头底下,像藏了个秘密。夜里躺在床上,总能闻到枕头上淡淡的松脂香,像周瑜靠在木料堆上说话时的味道,缠着他,让他睡不安稳。
送别的那天,河面上起了层薄雾。
周瑜的小船泊在岸边,行李不多,就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造船图谱。他还是穿着红衫,外套搭在肩上,看见孙策就笑了:“你来了。”
“嗯。”孙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船……我帮你看着。”
“好。”周瑜应得爽快,“等我回来,咱们就去试船。”
“一言为定。”
船篙点岸,小船慢慢驶进雾里。红衫的影子在雾中忽明忽暗,像团跳动的火苗,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个模糊的红点,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孙策站在岸边,直到雾散了,日头升得老高,才慢慢往回走。
路过周家村的码头时,他忍不住往周瑜家的院子看了一眼。木料堆还在,斧头和刨子规规矩矩地靠在墙角,船坞里那艘没完工的船静静泊着,像在等谁回来。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孙策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块石头——是上次刻了“瑾”字的那块,周瑜临走时塞回他手里,说“你帮我看着船,这个就当信物”。
石头被体温焐得发烫,像颗小小的火种。
他忽然想起周瑜说的“等我回来”,想起试船的约定,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回家的路好像长了些,没了那个红衫身影在旁边拌嘴,连河风吹着都觉得空落落的。孙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又抬头望向庐江的方向,忽然觉得,这等待的日子,或许也不算太难熬。
至少,有个盼头。
他想。
就像江潮总会退去,也总会涨回来,该回来的人,总会带着新的故事,重新出现在河对岸。到时候,他要带着新磨亮的船锚,好好跟他比一场——这次,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