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在江滩上打磨船锚时,听见了熟悉的船笛声。
不是他船队里那种震得人耳膜发疼的号角,是货船特有的短笛,三短一长,带着点慢悠悠的调子,顺着江风飘过来。他抬起头,眯眼往河口看,就见艘中型货船正破开晨雾,船帆上印着“吴”字商号,是常跑庐江的那艘。
船还没靠稳,就有个瘦小的身影从甲板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滩涂。青布短衫洗得发白,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头发用根木簪束着,露出的额头比走时更显方正。
“二哥!”
孙尚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还攥着刚折的芦苇杆,看见那人就像只小炮仗似的冲过去,绿色蝴蝶结在风里飞:“你可算回来了!娘天天念叨你!”
孙权被她撞得踉跄了一下,却没像小时候那样推她,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声音比走时沉了些:“嗯,回来了。”
他的目光越过孙尚香,落在孙策身上,顿了顿。
孙策也在看他。几个月不见,这小子好像长个了,眉眼间的稚气褪了些,眼神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藏在水底的石头,看着平静,底下却沉甸甸的。
“哥。”孙权喊了一声,语气不亲不疏,像在叫个普通的兄长。
孙策“嗯”了一声,把手里的船锚往地上顿了顿。铁爪砸在泥里,发出闷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这是他新打的船锚,比之前那柄旧的沉了三成,铁链也换了加粗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却莫名踏实。
“学完了?”他问。
“嗯,”孙权点头,把包袱往肩上提了提,“账算学了些,还看了几本商号的船运账簿。”
“哦。”孙策没再多问,低头继续打磨锚爪。铁屑簌簌地掉下来,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回家的路上,孙尚香像只小麻雀,围着孙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市集的糖画说到河对岸的芦苇,又说到周瑜:“……二哥你不知道,周瑜哥哥可厉害了,会造船,还会画图纸,哥天天去给他劈柴呢!”
孙权的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了孙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周家村的周瑜?”
“不然还有哪个?”孙策哼了一声,“就是那个总爱穿红衫,把外套披在肩上的家伙。”
孙权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河对岸的芦苇荡,那里隐约能看见周家村的炊烟。
晚饭时,吴氏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有孙权爱吃的腌鱼,还有孙尚香念叨了好几日的炖肉。饭桌上,孙权把在庐江的见闻捡了些说,从商号的记账法子说到庐江的船坞规模,条理清晰,连哪个码头的水深多少都记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几个月没白去。”吴氏笑得合不拢嘴,往他碗里夹了块肉,“以后你爹的船队,说不定真要靠你管账了。”
孙权低头扒了口饭,没接话。
孙策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周瑜临走时说的话。他说“孙权这小子心思细,适合管钱粮”,当时还觉得是客套,现在看来,倒真没说错。这小子看着闷,心里却跟揣了本账簿似的,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晚饭后,孙权把孙策叫到院子里。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孙权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册子,递过来:“这个给你。”
孙策接过来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着各种木料的价格、船工的工钱,还有不同季节的水运路线,甚至连某处暗礁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
“我在庐江抄的。”孙权的声音在夜里听着更沉,“商号的老掌柜说,造船不光要懂木料,还得懂这些,不然造得再好,赔了钱也是白搭。”
孙策捏着册子的手指紧了紧。纸页很薄,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比他手里的船锚还让人心里发沉。他忽然想起父亲遇袭那天,账本被烧得只剩灰烬,他站在火光里,手里攥着烧黑的船锚,第一次觉得自己除了劈波斩浪,好像什么都不会。
“谢了。”他低声说。
孙权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月亮:“周瑜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孙策摇摇头,“说是学够了就回来。”
“哦。”孙权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又停下,“他走的时候,是不是把船留给你照看了?”
“嗯。”
“我明天去看看。”孙权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件寻常事,“正好学学船的构造,跟账簿上的记载对对。”
孙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觉得,这小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至少,比周瑜那家伙实在,不会笑着坑他劈柴,也不会把红衫往他身上披。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册子,又摸了摸怀里的船锚,铁柄被体温焐得温热。月光洒在江面上,像铺了层银霜,远处的船笛声隐隐约约,不知是谁家的船,正顺着潮水往回赶。
孙策忽然想起周瑜临走时的样子,红衫在雾里晃啊晃,像团不会灭的火。
等他回来,该让他看看自己新打的船锚了。
他想。
还得让他瞧瞧,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自己不光学会了劈柴,还懂了些别的。比如账本上的数字,比如江潮的规律,比如……等待的滋味。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点潮气,却不冷了。孙策握紧了手里的船锚,铁爪在泥地上划出浅浅的痕,像在心里刻下的约定,清晰而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