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是被咸腥的水呛醒的。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咳一声都带着铁锈味。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灰扑扑的船板，上面爬着几只潮虫，正慢吞吞地钻进裂缝里。侧舷破了个大洞，江风灌进来，带着股熟悉的芦苇气息——这不是他的船，是艘被遗弃的渔船，船底积着半尺深的水，漂浮着些腐烂的渔网。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黏腻的湿冷。低头看时，才发现左臂划开了道口子，血把橘色头巾浸透了大半，那是刚才被投石机碎片划伤的。记忆猛地回笼：侧舷被砸中，他拽着锚链跳船，呛了数不清的水，最后被一股暗流卷进这片芦苇荡，撞在这艘废船上。
远处隐约传来投石机的轰鸣，还有人喊杀的声音，只是隔着层层芦苇，已经变得模糊。孙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按回船板。他望着破洞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前世那场风暴来临前的样子，只是这次，身边没有周瑜的红衫，没有孙权的图纸，没有孙尚香的笑声。
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阵空落。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想找那枚元歌做的机关哨，却只摸到一片空荡荡的布料——大概是跳船时弄丢了。也好，省得忍不住想吹哨，引来刘表的人。
周瑜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里就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更沉的东西压住。他能想象出周瑜指挥百姓撤退的样子，红衫在人群里穿梭，冷静得像块冰；孙权一定背着老弱病残，深蓝色的发梢沾着泥，嘴里却还在念叨着路线；孙尚香会把机关弩炮护得紧紧的，绿色蝴蝶结歪在脑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江面，眼泪掉在弩炮的青玉扳机上。
他们会安全的。孙策对自己说，像在念一道咒语。周瑜选的路线是对的，那条水道有七处暗礁，刘表的大船开不进去，只要过了鹰嘴滩，就能暂时摆脱追击。
只是……他该去哪？
回码头？那里已经插满了“刘”字旗，投石机还在对着空荡的议事台狂轰滥炸，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去找周瑜他们？不行，刘表的人肯定在搜捕，他现在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他们，让周瑜的计划功亏一篑。
孙策望着破洞外的芦苇，它们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他突然想起前世，自己也曾有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刻——那时候父亲刚去世，他带着残部躲在芦苇荡里，粮尽弹绝，只能靠捕鱼为生，夜里听着河盗的船声，攥着生锈的船锚发抖。
但这次不一样。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半张被血浸透的水道图，是孙权塞给他的，上面标着几处只有他们知道的藏粮点。他还有这具年轻的身体，有两世的记忆，知道刘表的船队有哪些弱点，知道哪里的暗礁能藏船，知道用什么法子能拖延他们的脚步。
他不能死，也不能去找他们。
他得留在这片江里，像一颗钉子，钉在刘表的眼皮底下。
孙策撕下衣角，用力勒紧左臂的伤口。疼痛让他清醒了些，眩晕感渐渐退去。他扶着船舷站起来，破洞外的江面上，几只水鸟正低低掠过，翅膀上沾着血——是刚才战斗留下的痕迹。
他必须做点什么。
比如，毁掉刘表的投石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太冒险，他现在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船锚断了一节，短刀掉进了江里，只有一块磨尖的船板能当武器。
那就去藏粮点。
孙策咬了咬牙，扶着船舷跳进江里。冰冷的江水再次裹住他，却没让他退缩。他记得孙权的标注，往上游走三里，有个废弃的船坞，里面藏着三船桐油和一批铁锭，是他们准备用来加固战船的。
桐油能烧船。
这个想法让他眼睛亮了起来。他在江里调整方向，避开湍急的水流，朝着记忆中的上游游去。左臂的伤口在水里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不能大意，但他的脚步没有停。
芦苇荡在他身后渐渐远去，江面上的风越来越大，带着股硝烟味。孙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他得一个人躲着，一个人计划，一个人面对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
但他不怕。
他想起议事台建成那天，百姓举着的“安”字木牌；想起孙尚香射偏的变轨箭，落在他脚边；想起孙权用铁锭刀的血槽给他磨箭头，深蓝色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背；想起周瑜红衫上的皂角香，混着松脂的味道，在无数个夜晚落在他的梦里。
这些记忆像团火，在他胸口烧着，驱散了江水的寒意。
他游过一道浅滩时，脚下踢到了什么硬东西。弯腰摸起来，是半截断锚，铁爪还很锋利，是他前几天换下来的旧锚，不知被谁扔进了江里。
孙策把断锚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铁爪的冰冷透过掌心传来，却让他觉得踏实。
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不知道周瑜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
但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这片江里，只要这半截断锚还在手里，刘表就别想安稳地占领江东。
江面上，夕阳的余晖终于穿透了云层，在水面上洒下一片碎金。孙策望着那片金红，突然笑了。
等着吧。
用不了多久，他会带着新的计划，新的武器，回到他们身边。
到那时，他们会一起，把“刘”字旗扯下来，把“孙”字旗重新升上去，让这片江，重新变回他们的家。
他转身，朝着上游的藏粮点，坚定地游去。断锚在江水里拖出长长的痕，像一道不屈的印记，刻在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土地上。
夜色渐渐漫上来，江面上的风还在吹，但在更深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正顺着水流，朝着更远的地方移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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