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在议事台后的竹棚里找到孙权时，正撞见他往一个陌生少年的背上缠绷带。
竹棚是新搭的，用来放陆行船的零件，空气中混着桐油和草药的味道。孙权穿着件深蓝色的短打，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了点血，正低头用布条仔细缠绕少年背后的伤口，动作轻得不像他——从前给孙策处理伤口时，这小子总嫌他“怕疼还逞能”，绷带勒得能让人龇牙。
那少年趴在临时搭的木板上，棕色短发被汗打湿，贴在颈后，露出的后颈线条很利落。他穿着件灰扑扑的劲装，胸前破了个大洞，暗红色的血渍晕透了布料，显然伤得不轻。最惹眼的是他脖子上挂着的围巾，深蓝色的，长及腰际，边缘磨得发毛，一端垂在木板上，沾了点草屑。
“仲谋，零件清点完了吗？”孙策走进去，靴底碾过地上的铁屑，发出轻响。
孙权手一顿，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抓包的小孩：“哥？你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少年身前挡了挡，手腕上的血蹭到了深蓝色短打上，“我……我刚发现他飘在下游的小船里，快断气了，就先带回来处理下。”
孙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对方似乎被惊动了，肩膀微微动了动，却没回头，只是那截垂在木板上的蓝围巾，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条濒死的鱼。
“伤成这样，来历不明，你就敢往回带？”孙策皱眉，往前走了两步，“刘表的细作最近在水道里窜得厉害，万一……”
“他不是细作。”孙权打断他，声音比平时沉，“船里只有个药箱和半块干饼，还有……”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低头继续缠绷带，指尖在少年背后的伤口边缘顿了顿，动作更轻了。
孙策的目光扫过木板下的阴影，瞥见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澜”字，想来是这少年的名字。他刚要再问，却见孙权突然伸手，把少年胸前破洞处的布料轻轻拨开，像是在检查更深的伤口——那动作自然得过分，连孙策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你给他看光了？”孙策突然开口，语气有点怪。
孙权的耳尖“腾”地红了，手里的绷带差点掉在地上：“哥！你说什么呢！” 他梗着脖子辩解，“他胸前有贯穿伤，不处理会感染！我是为了救他！”
趴在木板上的少年似乎被吵到了，闷哼了一声，声音很低，像被砂纸磨过。他微微侧过头，露出的侧脸线条很冷硬，下颌线绷得很紧，蓝色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很黑，像藏在深水里的石，冷冷地看向孙策，带着警惕和疏离。
“他醒了。”孙权立刻转移话题，伸手按住少年的肩膀，语气竟难得地放软，“别动，伤口刚止了血。”
少年没说话，只是那双黑眼睛在孙策身上停了停，又落回孙权沾血的手腕上，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闭上眼，像是耗尽了力气。
孙策盯着弟弟被血染红的手腕，又看了看少年脖子上那条扎眼的蓝围巾，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刺眼。他这弟弟从小就犟，对谁都带着点疏离，连对尚香都没这么上心过，如今却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有点护着的意思？
“他是谁？”孙策抱起胳膊，语气沉了沉，“从哪来的？船里还有什么人？”
“不知道。”孙权低头收拾散落的草药，声音闷闷的，“小船是从下游飘来的，他昏迷着，只带了个……小孩，我让尚香先带去安置了。” 他避开了孙策的目光，“哥，他伤得太重，现在问不出什么，等他醒了再说吧。”
孙策没再追问，只是目光落在少年胸前的破洞上。那伤口边缘很整齐，不像是刀剑划的，倒像是被某种特制的箭头贯穿——这种伤，在刘表的船队里很常见，是他们新配备的“破甲箭”留下的痕迹。
他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离少年的木板只有半尺远。那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原本放松的肩膀又绷紧了，蓝围巾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仲谋，”孙策突然开口，目光却没离开少年，“这人……你打算留着？”
孙权猛地抬头，眼里的慌乱变成了坚定：“他救过那小孩，不是坏人。”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哥，水道里漂来的孤魂够多了，多他一个不多。”
这话让孙策愣了愣。
他想起自己漂在芦苇荡里的那半个月，想起长安街头的茫然，想起那些在战乱里失去家的人。孙权这小子，看着冷冰冰的，心里却比谁都软，只是这份软，藏得比谁都深。
少年的肩膀似乎松了些，蓝围巾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听他们说话。
孙策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别耽误了零件的事。”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孙权拿起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擦去少年颈边的汗，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易碎的东西。
竹棚外的风带着水汽吹进来，卷起那截垂在木板上的蓝围巾，露出少年藏在围巾下的下巴，线条很利落，却在唇角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孙策没再停留，大步走向议事台。他知道孙权的性子，一旦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既然这少年是弟弟要护的人，那他这个做哥哥的，总得先把把关。
只是……他摸了摸下巴，想起刚才那少年眼里的警惕，还有孙权红透的耳尖，突然觉得，这竹棚里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就像平静的水道里，突然投进了一颗石子，漾开的圈圈涟漪，连他这做哥哥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或许，等这来历不明的少年醒了，会有更有意思的事发生。
孙策望着远处的芦苇荡，嘴角勾起一抹笑。江东的日子，总算不再只有打仗和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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