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把最后一节玄铁锚链挂上陆行船时,长安的城门正缓缓开启。
李白抱着酒坛站在码头,白袍尾部的红印花被晨露浸得发暗,嘴里的草叶蔫蔫地耷拉着:“真不等周瑜来送?我托元芳查过,他的船明明过潼关了。”
“他不会来的。”孙策拍了拍陆行船的铁轮,齿轮咬合的轻响里带着蜀地的韧劲——这是诸葛亮临走前改的最后一处机关。他望着东边的官道,晨雾里空荡荡的,连只飞鸟都没有,“他说过,守江东的人,脚不能离水太远。”
李元芳拎着个布包跑过来,毛茸茸的耳朵上别着支红菊,是昨夜从棋院篱笆上摘的:“孙大哥!这是周大哥托驿站转的,说……说让你到了江东再拆。” 布包上缠着根红绳,打了个他从没见过的结。
孙策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像块铁牌。他没拆,只是塞进怀里,与那半面“孙”字旗叠在一起:“替我谢他。”
“伯符!”李白突然喊住他,把怀里的酒葫芦往他手里塞,“这是诸葛亮留的那坛,他说‘等你踏上江东的地,就倒在江里,算他敬过江东的水’。”
陆行船启动时,铁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像锚链拖过江底。孙策站在船尾,看着长安的城墙越来越小,棋院的竹影缩成个绿点,李白和李元芳的身影在码头变成两个模糊的小黑点——直到晨雾把一切都吞掉,再也看不见。
他掏出那支柔锋笔,在麻纸上写:“长安别过,皆安。” 写完折成小纸船,放进随行的机关鸽脚环里,抬手放飞。鸽子盘旋三圈,往蜀地方向飞去,翅膀上的晨光闪了闪,像谁在轻轻挥手。
陆行船走了十七天。
按周瑜给的地图,避开了所有标着“刘”字旗的关卡。过函谷关时,守关的士兵盘查得紧,看见玄铁锚链,眼神里满是警惕,直到孙策亮出那半面“孙”字旗,对方才突然矮了半截:“是……是孙将军?”
他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在长安待得久了,竟快忘了“孙将军”这三个字,比“伯符”沉得多,也重得多。
“江东……还好吗?”他忍不住问。
士兵低下头,声音发闷:“周先生领着人守在芦苇荡,尚香小姐的弩炮队越来越厉害,就是……大家总念叨您。”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块磨损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这是百姓偷偷刻的,说揣着它,等您回来就能安稳了。”
孙策接过木牌,指腹摩挲着那个“安”字,突然觉得怀里的布包沉得发烫。
进江东地界那天,下了场小雨。
陆行船驶进熟悉的水道,芦苇荡在两岸摇,像无数双张望的手。有孩童在岸边放纸船,看见陆行船的铁轮,指着喊:“快看!是会跑的船!” 孙策听见这话,突然想起周瑜说的“船在陆地上走”,忍不住笑了——原来真的有人会觉得,这奇怪的船是道风景。
议事台藏在芦苇深处,比他走时扩大了三倍,木头桩子上缠着新的藤蔓,却在最粗的那根上,看见个熟悉的船锚印记——是周瑜刻的,刻得很深,像怕被雨水冲掉。
“来者何人?”
有人喝问,声音清亮,带着点少年人的脆。孙策抬头,看见个穿绿衣的少女站在瞭望塔上,手里的机关弩炮正对着他,绿色蝴蝶结在雨里飘,像只停驻的蝶。
“尚香。”他喊出声,声音有点抖。
瞭望塔上的弩炮突然歪了歪。少女愣了愣,随即像只受惊的雀,连滚带爬地从塔上跑下来,机关弩炮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哥?是你吗?”
孙策跳下陆行船,刚站稳,就被扑了个满怀。绿色蝴蝶结蹭在他脸上,带着点皂角香,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哥!你真的回来了!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被哭声吞掉,少女的肩膀抖得厉害。
“我回来了。”孙策拍着她的背,目光越过芦苇荡,看见议事台的门开了,一个深蓝色身影站在门口,小发髻比从前规整了,只是发梢还像从前那样翘着,手里攥着卷图纸,指节发白。
“哥。”孙权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却在看见孙策身后的玄铁锚链时,喉结动了动,“你……”
“我回来了,仲谋。”孙策松开孙尚香,往前走了两步,“陆行船,按周瑜的图纸改的,还行吗?”
孙权没说话,只是把图纸往怀里一塞,转身往议事台走,深蓝色的发顶对着他,却在快进门时,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有点发颤。
孙尚香拽着孙策的胳膊往里走,叽叽喳喳地说:“周先生在里面看水道图呢!他说你今天准到,早上就把‘孙’字旗升起来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就是……他这半年话少了好多,总对着你的船模发呆,我们都不敢惹他。”
议事台的门是竹编的,孙策推开门时,正看见个红衫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石桌前,手里捏着支笔,在地图上画着什么。阳光从竹缝里漏进来,落在他没束起的长发上,泛着点金,像江东涨潮时的浪尖。
听见动静,红衫身影顿了顿,没回头,只是声音传过来,平得像块没波澜的水:“孙将军回来了。”
孙策的脚步猛地顿住。
孙将军。
不是伯符,不是那个带着点笑骂的“莽夫”,是三个字,硬得像他刚打出来的玄铁锚链。他怀里的布包突然烫得厉害,手指都在发颤。
“周瑜。”他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我回来了。”
红衫身影终于转过身。
周瑜的眼睛很深,像藏了半年的雾,落在他身上时,没什么波澜,只是指尖捏着的笔,在地图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他的长发比从前更长,垂在红衫上,像匹没束起的锦,却在看见孙策怀里露出的半面“孙”字旗时,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把笔放在石桌上,“陆行船的图纸,我看过了,改得不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孙策肩上的玄铁锚链,“下一步……”
“你就这么跟我说话?”孙策突然打断他,声音有点冲,像只被惹毛的兽,“半年不见,连名带姓叫‘孙将军’?”
周瑜的唇抿成条直线,没说话,只是转身去收拾石桌上的图纸,红衫的背影对着他,像道没温度的墙。
议事台里静得能听见外面的风,孙尚香和孙权早悄悄退了出去,竹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把所有声响都关在了外面。
孙策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扔在石桌上,布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那支柔锋笔,还有周瑜在长安托人捎来的麻纸,上面的朱砂地图还很新。
“你在长安写的‘我来了’,是骗我的?”他的声音有点哑,“你绣的半面旗,是随便绣的?”
周瑜的背僵了僵,指尖在图纸上划过,却没回头。
“我在长安等你的时候,”孙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跟自己较劲,“每天擦锚链,算路程,想过你会骂我,会笑我,就是没想过……你会叫我孙将军。”
他突然抓起玄铁锚链,往石桌上一摔,链环相撞的巨响在议事台里炸开:“周瑜!你看着我!”
红衫身影终于转过来,眼里的雾散了些,露出底下翻涌的东西,像被锚链搅乱的江。他看着孙策,看了很久,久到孙策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才听见他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哑:
“伯符。”
两个字,轻得像片羽毛,却砸得孙策眼眶一热。
他突然笑了,有点傻,像个找到家的孩子。他走上前,一把抓住周瑜的手腕,红衫的料子在掌心暖得烫人,像藏了半年的火。
“这才对。”他说,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颤,“叫我伯符。”
周瑜的手腕挣了一下,没挣开,只是睫毛上突然沾了点湿,像被风吹进的雨。他没再说话,只是任由孙策抓着,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却在石桌下,悄悄回握了一下,指尖触到孙策掌心的茧,像摸到了半年来所有没说出口的牵挂。
窗外的风穿过竹缝,吹得“孙”字旗猎猎作响,像在替他们说那句藏了太久的话。
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不管是叫孙将军,还是叫伯符,不管是红衫的冷,还是玄铁的硬,只要人还在,只要这议事台的竹影还在,只要江东的浪还在——
那些被时光隔开的情谊,总会像这玄铁锚链,哪怕生了点锈,只要再攥紧些,再焐热些,总能重新变得滚烫。
孙策看着周瑜没束起的长发,看着石桌上洇开的墨点,看着窗外飘进来的芦花,突然觉得,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辗转,都值了。
他回来了。
回到了江东,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人身边。
接下来的路,不管是打刘表,还是守水道,不管是叫他伯符,还是偶尔冷着脸叫“孙将军”——
他们总会像从前那样,锚链相扣,船帆同张,把这江东的水,重新搅活。
因为这里是家。
是他用半世颠沛,也要回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