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子时。
京师,奉天殿前丹陛,雪厚三寸,万籁俱寂。
秦莞被反绑双臂,跪于阶下,青衫破碎,血迹凝冰。
身后,沈晦由两名禁卫架扶,肋下血透重衣,仍死死抱着那卷半焦账册。
御阶之上,新帝尚未登基,帘后却坐一人——
摄政王 萧庭生,手执玉如意,目色静如深井。
阶口,少年内侍捧银盘,盘覆雪绫,绫上置一物:
小小铜铃舌,血迹已擦净,映雪生寒。
“秦女史,”摄政王开口,声音温雅,“你火烧密阁,挟印潜逃,可知罪?”
秦莞抬眸,雪落在睫毛,瞬成冷露。
“臣不知罪,臣只知十三根盐桩、三万两脏银、两千六百名饿殍,还在等一个答案。”
摄政王轻笑,以如意挑开雪绫——
铃舌下,竟是一页旧账,纸质焦脆,正是阿阮以血补写之缺页!
“答案在此。”
他抬手,将账页抛下阶。
雪风卷纸,掠过秦莞面前,她张口,以齿咬住。
血字入口,咸腥溢齿,她竟将整页账,一寸寸嚼碎,咽入喉中。
“答案,我已吞下。”
她含糊道,“从此,天下再无知情人。”
摄政王目光微敛,寒意骤盛。
“既如此,你便以舌偿。”
他抬颌,少年内侍捧上金剪,剪长一尺,刃薄如蝉翼。
禁卫按头,秦莞被迫张口,舌尖已触冷铁。
就在剪锋合拢之瞬,沈晦忽暴起,以头撞开禁卫,扑到秦莞身前,以背挡剪——
“咔嚓”
金剪合,血光溅,半截舌根落在雪地,像一瓣早春红梅。
却非秦莞之舌——
沈晦自衔剪锋,生生断己舌,以身为盾,护她周全。
血喷涌,他跪倒,仍以额抵地,将怀内账册,推向丹陛。
册上,早以血写最后一行:
“永熙十四,幽州军饷,实王命也;
臣沈晦,今日以舌封缄,愿天下无复言者。”
摄政王俯视,眸底终于起了波澜。
他抬手,禁卫退。
雪落更急,覆在沈晦颤动的肩,像给他披一件白麻丧服。
秦莞以齿咬断缚绳,抱住他,以袖堵其口,血透重衣。
沈晦却以指蘸血,在她掌心,一字字写:
“说话——替他/她们。”
写罢,他头一沉,气绝于雪。
……
天色微明,元日第一声钟,撞自景阳。
摄政王忽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御阶:
“廷尉卿沈晦,夜焚密阁,畏罪自戕,尸赐盐场,以儆效尤。
女史秦莞,疯魔失状,贬为庶人,永锢永安。”
他转身,以如意轻点帘后。
少年内侍会意,捧盘退。
雪绫覆回,铃舌与账册,皆被收入袖中,像一场从未发生的戏。
……
三日后,永安县。
枯井旁,新立一座小小木屋,门匾无字,只悬一盏旧铜铃。
秦莞披麻,坐井台,以铁锤敲一枚“骨钱”,钱裂,粉落井底。
她每敲一下,铃便应一声,像有人在下面对答。
第十三枚骨钱碎尽,她起身,以布囊收粉,抛入井中。
雪落,井口平,再分不清哪是雪、哪是盐、哪是骨。
……
永熙二十二年正月十五,上元。
京师灯市如昼,却无人留意——
皇城根,暗渠出口,漂出一尾小小乌篷船,船头立一独臂人影,以高跷为篙,铜铃为灯。
船舱内,一盏青釉灯,灯侧,摊开的薄册,正是那卷被“焚毁”的账。
缺页已补,却以血写新行:
“第六幕,幕名——
‘以雪为田,以言为种,
待来年,收他一个,朗朗乾坤。’”
灯焰微跳,映出执笔之人——
眉间一点朱砂,雪色满衣。
她抬手,以笔蘸雪,在封面,轻轻勾上最后一字:
“完”
雪落无声,却像替所有亡魂,答了一声——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