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慈宁宫内，沉沉的檀香自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缠绕着梁间垂下的明黄色幔帐，将整座宫殿晕染得既肃穆又透着几分凝滞的沉寂。

殿中铺着的波斯绒毯吸尽了声响，只余下案上铜漏滴答，与太后手中那串菩提佛珠转动时的细微摩擦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静谧。

太后一身深色素服，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主位上，银白的鬓发被一支赤金镶玉簪子轻轻挽住，双目微阖。

唇瓣翕动间，晦涩的经文在檀香中若有若无地飘散，仿佛要将这深宫岁月里的所有波澜都尽数捻入佛珠的纹路之中。

殿门被轻轻推开时，一阵极淡的海棠香气忽然闯入，与满室檀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姬珞迈着从容的步伐步入殿内，一身正红宫装宛若燃烧的烈火，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衣料之上，以金线精心绣制的海棠花绽放开来，每一朵都显得肆意而张扬，仿佛要挣脱束缚，将她的气场衬托得愈发凌厉夺目。

花瓣繁复层叠，金线于光影间流转出细腻碎芒，当裙摆轻拂过绒毯之际，仿若有花瓣簌簌坠落的幻觉。

她身姿笔直如松，墨色长发仅以一支赤金海棠步摇挽起，显得既端庄又不失随性。

几缕散落的碎发轻垂于颊畔，为那张本就明艳动人的脸庞平添几分灵动与生气。

这般鲜活而张扬的气质，仿佛能将周遭的空气都点燃，令人过目难忘。

与慈宁宫那股浸在岁月里的死气沉沉格格不入，仿佛一抹骤然泼入素色画卷的朱砂，瞬间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姬珞.叶红鱼姬珞见过太后娘娘。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内的静谧。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姬珞身上时，起初还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淡漠。

可当视线触及那张与记忆深处之人几乎重合的脸庞时，瞳孔骤然一缩，手中的佛珠竟停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了姬珞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

林柔嘉.太后你很像你的母亲，比起你的弟弟，这份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姬珞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明媚的笑意，她抬手轻轻抚过衣袖上那朵金线海棠，指尖拂过细腻的绣线，动作间带着几分温柔的珍视……

姬珞.叶红鱼原来太后娘娘也这样觉得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目光落在衣料上时，眼底泛起浅浅的柔光……

姬珞.叶红鱼这身衣服还是母亲生前亲手缝制的，那时候她总说，等我及笄那日……

姬珞.叶红鱼要看着我穿上这一身海棠红，像极了当年她初嫁入姬家时的模样。

姬珞.叶红鱼只可惜，她终究没能等到我及笄，到死都没能亲眼看见我穿上它。

姬珞.叶红鱼如今连太后娘娘都说我穿上像母亲，那我今日特意穿它来，也不算白白辜负了母亲留下的这桩遗物。

太后听着她的话，指尖重新捻动起佛珠，只是那动作却慢了几分，目光落在姬珞身上，多了几分探究……

林柔嘉.太后哀家今日召你前来，并非闲谈。

林柔嘉.太后哀家想问你，关于你自己的婚事，你究竟打算如何？

姬珞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再抬眼时，眼底已多了几分沉静……

姬珞.叶红鱼太后娘娘，您也知道，我母亲早逝，父亲又失踪多年，自小我便是由母亲的远方表亲抚养长大的。

姬珞.叶红鱼这些年在燕京城中，旁人看我无父无母，又是个女子，对我的非议从来就没断过吧？

她说着，目光直直看向太后的双眼，眼神清澈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姬珞.叶红鱼何况家中祖父年事已高，我如今只想着留在祖父身边尽孝，打理家中琐事，实在无心顾及婚嫁之事。

姬珞.叶红鱼再者，父亲一日不归，我这心便一日难安，若见不到他平安回来，我便一日无心谈婚论嫁。

林柔嘉.太后可你有没有想过……

太后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意……

林柔嘉.太后金吾将军失踪已有多年，这些年朝廷派人四处寻访，连半点踪迹都未曾寻得，或许……

林柔嘉.太后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姬珞.叶红鱼太后娘娘！

姬珞的声音骤然提高，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倔强地迎上太后的目光……

姬珞.叶红鱼此等诛心之言，劳烦您莫要再提及。

姬珞.叶红鱼我母亲的死因‘至今不明’，父亲当年便是为了追查真相才突然失踪。

姬珞.叶红鱼我始终愿意相信，父亲一定还活着，他定会找到害死母亲的真凶，亲手为母亲报仇，也定会回来见我和祖父！

太后看着姬珞眼中那抹不肯退让的执拗，捻着佛珠的手指又顿了顿，看向她的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惋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她在心中暗自叹息，这个姬家小女，不仅容貌像极了当年惊才绝艳的虞红叶。

连这份骨子里的倔强与执着，都与当年那个敢爱敢恨、宁折不弯的姬暝寒如出一辙。这般模样，倒真是把那对夫妻的性子都承袭了去。

迈出慈宁宫朱红的宫门，晚风轻拂，掀起姬珞裙摆上绣着的金线海棠。

那簇盛放的纹样在暮色中微微晃动，竟似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滞涩，仿佛连风都带着一丝迟疑，不愿惊扰这一刻的凝滞。

她垂眸望着裙摆上细密的针脚，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宫墙外的晚风卷走。

贴身的心腹无双见她这般模样，连忙上前半步，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无双小姐，您这是方才在宫里受了委屈，还是心里不高兴？

姬珞闻言，缓缓摇了摇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系着的玉佩，那枚暖玉被她攥在掌心，渐渐沁出些微凉意。

姬珞.叶红鱼并非不高兴！

她抬眼望向远处渐暗的天际，云层叠着云层，像极了压在心头的那些未解之事……

姬珞.叶红鱼我只是在想，有些事藏了这么久，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水落石出。

话音落时，二人已顺着宫道走了数步，正待拐过前方那株老槐树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姬珞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道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身影。

那袍子的料子是上好的暗纹锦缎，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银线云纹，在昏暗中仍能看出几分贵气。

裴宸姬县主留步。

男子率先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温和，显然是认识姬珞的。

姬珞心中微怔，目光落在男子脸上……

他眉眼疏朗，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可她搜遍了记忆，却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号人物。

她微微蹙起眉，眼底掠过几分明显的茫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男子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非但没有不悦，反倒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冲淡了几分初见时的疏离……

裴宸县主许是不记得了，先前曾偶然在西街的茶肆外见过县主一面。

裴宸那日县主穿着月白色的衣裙，正与身边的侍女挑选街边的糖画，模样瞧着很是鲜活。

说到这里，他微微颔首，语气郑重了几分，主动道……

裴宸县主，在下名裴宸，是……宁郡王府的世子。

裴宸今日在此偶遇县主，倒是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