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咯咯地笑,伸手去够风铃。叶寸心赶紧护住她:“小心扎手,这些弹壳边缘还锋利着呢。”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是老王的儿子小王骑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堆着刚出锅的豆沙包,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飘进来。
“叶奶奶,雷爷爷,我爸让我送新做的豆沙包,说加了桂花。”小王把竹篮递过来,眼睛往屋里瞟了瞟,“我家丫头说想来学打靶,您看……”
雷战接过篮子,往小王手里塞了瓶自己泡的山楂酒:“让她周末来,我教她握枪姿势。对了,告诉你爸,上次他说的老战友,这周末过来聚聚。”小王乐呵呵地应着,骑车时还不忘回头喊:“我爸说您俩的风铃该添新弹壳了,他备了个刻着‘友’字的!”
丫丫捧着豆沙包,忽然指着门外:“那个叔叔又来了!”叶寸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正站在篱笆外,手里捏着个布包,眼神怯生生的。那是前阵子从灾区来的退伍兵,腿受了伤,总躲在远处看孩子们练枪。
雷战把丫丫抱起来,往男人那边走:“小伙子,进来坐坐?”男人愣了愣,慌忙把布包往身后藏。叶寸心端着两杯热茶跟过去,看见布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凤凰,忽然想起林小雨当年绣坏的那面队旗。
“这是……”叶寸心刚要开口,男人红着脸把布包递过来:“俺娘绣的,说谢谢您俩收留俺。俺……俺想在俱乐部打杂,不要工钱,能让俺看着孩子们练枪就行。”布包里是双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鞋面上的凤凰翅膀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
雷战接过布鞋,往男人手里塞了把钥匙:“后院有间空房,收拾收拾住下吧。明天开始,跟着我劈柴挑水,顺便……学学怎么教孩子握枪。”男人的眼泪“唰”地掉下来,攥着钥匙的手直发抖。
傍晚收工时,雷战找出枚新弹壳,在砂轮上磨掉边缘的毛刺。叶寸心凑过去看,见他用刻刀慢慢凿出个“归”字。“这枚串在最下面吧,”雷战吹了吹弹壳上的碎屑,“让它听听院子里的笑声,就知道到家了。”
风铃又添了新成员,风吹过时,二十两枚弹壳撞出的声音格外清亮。丫丫趴在雷战膝头,数着弹壳上的字:“战、心、勇、归……雷爷爷,这个‘归’字,是不是就是回家的意思呀?”
雷战摸着她的头,看向叶寸心。夕阳透过窗棂,在两人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叶寸心拿起那枚“归”字弹壳,轻轻贴在耳边,仿佛听见了远方的风声,还有一句藏在岁月里的话——不管走多远,有人等的地方,就是家。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俱乐部的屋檐下挂起了冰棱。叶寸心正给暖炉添煤,听见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扒着窗户一看,见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停在篱笆外,车门打开,林小雨裹着军大衣跳下来,身后跟着个穿少校制服的年轻人。
“寸心姐!雷哥!”林小雨踩着积雪跑进来,军靴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深脚印。她摘下围巾,露出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当年的英气:“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年轻人拎着个木箱跟进来,动作利落地敬了个军礼:“叶前辈,雷前辈,我是火凤凰现任队长赵阳,奉命给您送年度汇报。”叶寸心这才认出,他是当年那个总跟在林小雨身后的新兵,如今肩章上的星徽已经亮闪闪的了。
雷战往炉子里添了块松木,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赵阳手里的汇报册封面发烫。那是本厚厚的影集,第一页是张合影:二十个穿作训服的姑娘站在训练场上,举着刻着火凤凰标志的匕首,阳光把她们的影子叠成一片。
“这是今年的新队员,”林小雨翻到第二页,指着个扎高马尾的姑娘,“这丫头跟你当年一模一样,打靶总跟队长较劲,上次野外生存,硬是背着受伤的战友走了二十里山路。”照片里的姑娘正咬着压缩饼干笑,嘴角沾着泥,眼里的光却像星星。
叶寸心摸着照片上的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野外生存时,雷战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她,自己嚼着草根说“老兵抗饿”。那时她还赌气把饼干扔了,后来才发现,他夜里偷偷往她水壶里灌了热米汤。
“对了,给您带了这个。”赵阳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盒,打开一看,是枚泛着暗光的弹壳,上面刻着“承”字,“这是队员们在演习场上捡的,说要让您看看,火凤凰的劲儿没断。”
雷战接过弹壳,往风铃上串时,手指被冻得有些发僵。叶寸心伸手帮他扶着线,见新弹壳和旧弹壳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极了当年训练场上的集合哨。
午饭时,老王的饭馆送来锅炖排骨,小王踩着雪进来,手里还攥着个保温桶:“我爸说让您尝尝新腌的酸菜,配排骨绝了!”林小雨抢过保温桶就往碗里倒,酸菜的酸香混着肉香漫开来,赵阳吃得直咂嘴:“比部队食堂的好吃!”
“当年你寸心姐总嫌老王做的豆沙包太甜,”雷战给赵阳夹了块排骨,“结果每次训练结束,跑得最快的就是她,就为了抢最后一个豆沙包。”林小雨笑得直拍桌子:“可不是嘛,有次她抢着抢着,把雷哥的饭盒都撞翻了,里面的红烧肉洒了一地,她蹲在地上哭,说对不起牺牲的粮食。”
赵阳听得眼睛发亮:“原来叶前辈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您当年是铁打的呢。”叶寸心瞪了林小雨一眼,往她碗里塞了块肥肉:“吃你的,再胡说八道,明年的汇报册别想让我签字。”
雪越下越大,院门外的脚印很快被盖住。赵阳帮雷战把新弹壳串好,二十三枚弹壳在风雪里轻轻晃,像串会唱歌的星星。“等开春,我带队员们来学打靶,”林小雨望着风铃,忽然红了眼眶,“当年您教我的,我得让她们也学学。”
雷战点点头,往炉子里添了块煤:“记住,枪是第二颗心,握枪的人,得先有颗热乎的心。”风雪敲打着窗户,风铃的响声混着屋里的笑声,像首被雪捂住的歌,温柔又坚定。
清明前的雨总是缠缠绵绵的。叶寸心蹲在院子里擦墓碑,石碑上的“火凤凰之墓”被雨水洗得发亮,下面刻着十几个名字,都是当年牺牲的队友。雷战站在旁边,往每个墓碑前摆上束白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谁。
“小冉最爱白菊了,”叶寸心摸着刻着“冉”字的石碑,声音被雨打湿了,“当年她总说,等退伍了就去种花,每种一朵,就代表我们赢了一次任务。”雷战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枚弹壳,轻轻放在石碑前——那是小冉牺牲时留在现场的,上面还留着弹痕,后来被雷战刻上了个“念”字。
雨丝落在弹壳上,晕开圈淡淡的水渍。叶寸心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和雷战在边境扫雷时,发现了小冉的遗物:本日记,最后一页画着朵没上色的白菊,旁边写着“等寸心教我画花瓣”。那时她蹲在雷区里哭,雷战抱着她说:“哭完了咱就把花种上,让她看着咱们好好活。”
“有人来了。”雷战忽然说。叶寸心抬头,见个穿军装的老太太撑着伞站在篱笆外,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飘。走近了才认出,是当年的护士长,当年小冉牺牲时,是她亲手缝好了那身染血的作训服。
“老雷,小叶,”护士长把伞往石碑那边倾了倾,“我带了点当年的药棉,给孩子们擦擦‘脸’。”她蹲下来,用棉签蘸着清水,轻轻擦着石碑上的名字,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伤员。
“上次来看你们,还是三年前,”护士长絮絮叨叨地说,“我孙子考上军校了,学的医护,说要像你们一样,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小冉啊,你当年总说怕打针,现在有小年轻接你的班了,你该放心了。”
雨停时,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墓碑上,白菊的花瓣泛着光。雷战把那枚“念”字弹壳串进风铃,叶寸心数了数,已经二十四枚了。“你听,”雷战忽然说,“她们在跟咱们打招呼呢。”
风铃被风吹得轻响,像串遥远的回应。护士长望着风铃,忽然从包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小冉当年织的围巾,没织完,我给续上了。你们留着,天冷时围。”围巾是军绿色的,后半段的针脚明显疏了些,却透着股暖乎乎的劲儿。
回去的路上,叶寸心把围巾绕在脖子上,长度刚好能盖住两个人的肩膀。雷战牵着她的手,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等过几天,咱们把院子里的空地翻一翻,”叶寸心忽然说,“种点白菊,让小冉看看,她的花终于开了。”
雷战点点头,看向屋檐下的风铃。二十四枚弹壳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串不会熄灭的星星。风过时,它们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里,仿佛藏着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惦念,和一句跨越岁月的话——我们记得,就不算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