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最盛的七月,院子里的白菊冒出了花苞。雷战正给花浇水,就见丫丫举着张奖状跑进来,红绸子在风里飘:“雷爷爷,我打靶拿了第一名!”奖状上的照片里,小姑娘穿着迷你迷彩服,握枪的姿势有模有样,像株刚抽条的小苗。
叶寸心接过奖状,忽然发现角落的落款是“火凤凰少年训练营”,眼眶一热——这是她和雷战去年张罗的,如今已经有三十多个孩子了。正看着,那个腿伤的退伍兵扛着梯子从后院出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疤痕的地方结了层薄茧:“叶奶奶,我把靶场的遮阳棚修好了,下午孩子们来训练不晒。”
这半年来,男人话渐渐多了,不仅跟着雷战学教孩子们打靶,还把院子里的杂活全包了。叶寸心总说他太辛苦,他就挠着头笑:“俺娘说,受人恩惠就得实打实报答。”此刻他望着丫丫的奖状,眼里闪着光,像看见当年刚入队的自己。
午后,小王推着三轮车又来了,车斗里装着冰好的绿豆汤,还有个鼓鼓的布包。“我爸说这是给孩子们的奖品,”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堆用弹壳做的小玩意儿,有刻着“志”字的钥匙扣,还有串成手链的细弹壳,“都是老战友们攒的,说让孩子们知道,枪子儿能保家,也能开花。”
孩子们陆续来了,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穿迷彩服的小家伙们围着靶场跑,退伍兵站在旁边纠正姿势,嗓门洪亮得像当年的教官。雷战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看孩子们练瞄准,忽然对叶寸心说:“你看那个穿蓝背心的小子,握枪时食指总不自觉翘起来,跟老狐狸当年一个毛病。”
叶寸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忍不住笑了。老狐狸是他们当年的指导员,总爱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说“枪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让枪跟着心走”。去年他来做客,还揪着孩子们的耳朵念叨这话,被丫丫追着要烟盒当弹壳收纳盒。
日头偏西时,靶场响起一阵欢呼——穿蓝背心的小子打中了十环。男人把他抱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志”字钥匙扣:“记住这感觉,以后不管干啥,都得像打靶一样,盯着目标不撒手。”小子攥着钥匙扣,突然给男人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逗得大家直笑。
雷战摸出枚新弹壳,在石桌上慢慢刻着字。叶寸心凑过去看,是个“志”字,笔画比之前的都深些。“这枚得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雷战吹掉碎屑,“让孩子们知道,啥叫志气。”男人在旁边看着,忽然说:“俺也想刻一个,刻‘强’字,中不?”
叶寸心笑着递过刻刀:“咋不中?这院子里的弹壳,本就该有每个人的份。”男人握着刻刀的手还在抖,却一笔一划刻得认真,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弹壳上,像只展翅的鸟。
晚饭时,风铃在晚风里轻响,二十五枚弹壳的声音混着孩子们的笑,还有远处老王饭馆飘来的饭菜香,缠成一团暖融融的线。丫丫趴在花池边数花苞,忽然喊:“白菊要开了!”叶寸心抬头看,见最顶上那朵的花瓣已经微微张开,像只蓄势待飞的蝶。
中秋的月亮刚爬过篱笆,院子里就摆开了长桌。老王带着全家老小都来了,小王媳妇抱着刚满月的娃娃,红布襁褓上绣着个小小的“凤”字:“叶奶奶说,这叫沾沾火凤凰的灵气。”
雷战把自己泡的桂花酒倒满杯子,退伍兵捧着刚烤好的月饼凑过来,饼皮上印着“圆”字:“俺娘寄来的模具,说让大家尝尝家乡的味儿。”月饼咬开时,豆沙馅里混着桂花,甜香漫开来,让叶寸心想起当年在部队过中秋,林小雨偷偷藏在被子里的半块月饼,硬塞给她说“吃了不想家”。
孩子们围着风铃转圈,数着弹壳上的字:“战、心、勇、归、承、念、志、强……”数到第二十六枚时,丫丫突然问:“这个‘圆’字,是团圆的意思吗?”
雷战把她抱到膝头,指着月亮:“对,就像这月亮,不管缺了多少回,总有圆的时候。”话音刚落,院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是林小雨带着赵阳来了,车后备厢里堆着箱苹果,每个上面都贴着小纸条,写着队员们的名字。
“今年演习在西北,苹果甜得很,”林小雨往孩子们手里塞苹果,“赵阳这小子立了三等功,特意绕路来报喜。”赵阳红着脸摆手,却偷偷往雷战手里塞了枚弹壳,上面刻着“耀”字:“队员们说,要让火凤凰的光,一直亮着。”
雷战把“耀”字弹壳串上去,风铃晃了晃,二十七枚弹壳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叶寸心忽然发现,每枚弹壳的磨损处都被磨得光滑,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老王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提议,敬那些没能来的老伙计,敬这院子里的风,还有这串会唱歌的弹壳!”
酒杯碰在一起的脆响,混着风铃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丫丫追着鸽子跑,忽然指着白菊喊:“开花了!”大家回头看,满院的白菊都开了,月光落在花瓣上,像落了层雪,又像铺了层星星。
退伍兵望着花,忽然抹了把脸:“俺想俺娘了,她总说,好男儿在哪儿扎根,哪儿就是家。”叶寸心递给他块月饼:“明天给你娘打个电话,让她来住些日子,看看她儿子现在多像样。”男人咬着月饼,眼泪掉在饼皮上,却笑出了声。
夜深时,客人们陆续散去,院子里只剩风铃在响。雷战牵着叶寸心的手,坐在花池边看月亮,白菊的香混着桂花香,缠在两人的白发上。“你看,”叶寸心指着风铃,“它们好像在说,团圆不是人都在,是心里装着彼此。”
雷战点点头,伸手摘下片沾着月光的花瓣,夹在给老狐狸的信里。信纸上方,二十七枚弹壳的影子轻轻晃,像行写在风里的诗。
初冬的第一场霜落下来时,院子里的白菊谢了,枝桠上还挂着干花,像串风干的雪。雷战正蹲在花池边翻土,预备开春种些耐寒的冬青,就见退伍兵背着个帆布包从屋里出来,帆布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凤凰。
“叶奶奶,雷爷爷,俺娘要来了。”他手心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车票,指节捏得发白,“俺给她买了新棉袄,还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了,窗台上摆了您说的那盆多肉,好养活。”叶寸心看着他耳尖发红的样子,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带雷战回家,也是这样手足无措,把父亲的茶缸都碰倒了。
雷战直起身,往他手里塞了把新磨的镰刀:“后院的柴火垛该归置归置了,让你娘瞧瞧,她儿子现在能扛事。”男人“哎”了一声,扛着镰刀就往后院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叶寸心望着他的背影笑:“这孩子,总算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
傍晚时,小王骑着三轮车送来个木匣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匣弹壳,有的带着硝烟味,有的还沾着泥土。“我爸说这是今年新攒的,”小王挠着头笑,“有从边防哨所寄来的,还有从维和营地捎的,说让孩子们刻字时,知道这弹壳走过多少路。”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林小雨裹着件军大衣跳下来,怀里抱着个保温桶:“赵阳那小子又被拉去加练了,让我把这桶羊肉汤送来,说是内蒙古的老班长给的方子,驱寒。”她揭开桶盖,香气漫开来,混着柴火气,把霜气都烘暖了。
孩子们踩着薄霜来训练,蓝背心小子裹着件过大的迷彩外套,是退伍兵给他找的旧衣服。“今天练匍匐,”男人扯着嗓子喊,自己先趴在地上示范,疤痕在夕阳下泛着淡红,“记住了,身子贴地,枪别磕着,跟保护自个儿家的宝贝似的!”孩子们嗷地应着,一个个扑在地上,像群刚出窝的小兽。
雷战坐在屋檐下擦枪,那把旧步枪被他擦得发亮。叶寸心递过杯热茶,就见他对着枪管哈了口气,又用布细细擦:“当年在边境,零下三十度,枪栓都冻住了,老狐狸就用体温焐,说枪是咱的第二命。”话音刚落,就见蓝背心小子爬着爬着,突然把枪往怀里拢了拢,像怕它受冻似的。
晚饭时,羊肉汤在锅里咕嘟冒泡,退伍兵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跳。“俺娘说,到了地方要给叶奶奶您磕个头,”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柴火噼啪声裹着,“说没有您和雷爷爷,俺这辈子都站不起来。”叶寸心往他碗里舀了勺肉:“磕啥头,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是一家人了。”
夜里起了风,风铃在窗棂上响,二十八枚弹壳碰在一起,像谁在轻轻哼歌。叶寸心翻出件旧毛衣,是当年在部队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很。她把毛衣叠好,放在西厢房的床头,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上面描出层银边,像撒了把碎弹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