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边浮起层薄光。蓝背心小子揣着润喉糖跑出去,踩着水洼往村头的晒谷场冲,丫丫拎着裙摆跟在后面,红线绣的凤凰枪套从布兜里露出来,被风掀起个角。
叶寸心把晒干的金银花收进玻璃罐,听见院外传来孩子们的吵嚷。她探头去看,见蓝背心正踮脚够晒谷场的篮球架,丫丫举着木枪给他当“武器”,喊着“火凤凰出击”。竹篱笆外的蜀葵喝饱了雨,新芽直挺挺地立着,叶瓣上的水珠滚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花。
雷战提着保温壶走过来,壶里的菊花茶还温着。“兰妮寄的菊花,泡开像小太阳。”他给叶寸心倒了半杯,水汽裹着甜味漫到鼻尖。叶寸心低头抿了口,看见杯底沉着朵完整的菊花,忽然笑了:“当年她在基地种的菊花,被田果当成野菜挖了半筐,俩人吵到你那儿,你罚她们去扫靶场。”
“可不是,”雷战望着晒谷场,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进来,“那时候你们总说,靶场的土都带着火药味,扫着扫着就想端枪。”他想起叶寸心当年总偷偷往靶场的草里藏子弹壳,说是要攒着给火凤凰做枚勋章,后来被他发现,没收了满满一铁盒。
正说着,小王骑着摩托车又回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大帆布包。“兰妮姐说这是给孩子们的新玩意儿!”他解开绳子,倒出一堆迷彩小背心和塑料枪,还有顶印着火凤凰徽章的小帽子,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沈兰妮的手艺。
蓝背心抢过帽子扣在头上,帽檐压到眉毛,学着当年雷战的样子喊:“都有!立正!”丫丫把塑料枪塞进木枪套,红绣凤凰贴着枪身,倒像真的生了翅。叶寸心看着他们列队,忽然发现孩子们的步伐,竟有几分当年姑娘们跑越野时的模样——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
午后的太阳晒得竹椅发烫,雷战靠在椅背上打盹,听见叶寸心在教孩子们唱拉歌时的调子。“日落西山红霞飞——”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有个小胖墩跑调跑到天边,逗得叶寸心直笑。她的笑声混着蝉鸣漫开,雷战眯眼望去,见葡萄叶的影子落在她发上,像当年基地的白杨叶,晃啊晃的,晃成了一整个夏天。
傍晚收衣服时,叶寸心从竹竿上取下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是雷战当年的作训服。她叠衣服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借着夕阳一看,是枚磨得发亮的子弹壳,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凤”字。
“还留着呢。”雷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声音里带着点哑。叶寸心把子弹壳递给他,壳子被手心焐得温热:“当年您没收的那盒,兰妮偷偷捡回来不少。”
雷战捏着子弹壳,指腹蹭过那个“凤”字。远处的晒谷场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大概是蓝背心又赢了游戏。他抬头看向天边,晚霞红得像当年训练场上的信号弹,风穿过葡萄架,带着草木的潮气,也带着些别的什么——像姑娘们当年的脚步声,从时光那头,一步一步,走到了此刻的院子里。
“明天教他们叠豆腐块吧。”叶寸心忽然说,眼里闪着光。雷战笑着点头,把子弹壳放进保温壶的侧袋里,凤凰图案的壶身上,银辉又落了一层,像给那些走远的时光,轻轻盖了个邮戳。第二天一早,蓝背心就揣着那枚刻着“凤”字的子弹壳,拉着丫丫蹲在葡萄架下画“训练场”。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道道线,说这是障碍墙,那是匍匐网,丫丫把塑料枪横在地上,当成雷区的警示线。叶寸心端着玉米糊出来时,正看见俩孩子趴在地上,学当年火凤凰过铁丝网的样子,膝盖沾着泥,却笑得露出豁牙。
“先吃饭,”她把碗递过去,“吃完了让雷爷爷教你们真本事。”雷战正坐在竹椅上擦那把木枪,枪身被摩挲得发亮,他往枪膛里塞了根晒干的芦苇杆,说这是“模拟子弹”。蓝背心三口两口扒完饭,举着子弹壳跑过去:“雷爷爷,这个能当奖章吗?”
“能啊,”雷战把芦苇杆抽出来,对着太阳看了看,“但奖章得凭本事拿。”他站起身,往晒谷场走,“今天先练瞄准,谁能打中那棵老槐树的树疤,这子弹壳就给谁。”孩子们呼啦啦跟在后头,丫丫把红绣枪套的木枪抱得紧紧的,枪套上的凤凰被风吹得轻轻晃。
叶寸心收拾碗筷时,发现雷战的药碗底下压着张纸条,是沈兰妮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寸心姐,哈雷说后山有野蜂蜜,等秋收了我带孩子们去采,给雷叔熬新的蜜。”她想起当年在基地,沈兰妮总说要养一箱蜜蜂,说等退役了就找个有院子的地方,种满花,让蜜蜂采蜜给姐妹们泡水喝。那时候大家都笑她,说火凤凰哪能待得住,可如今看着这满院的葡萄藤和蜀葵,倒真有了几分当年说的样子。
晒谷场那边传来欢呼,叶寸心走过去,见蓝背心正举着子弹壳转圈,丫丫举着木枪站在老槐树下,枪头对着的地方,果然是块浅褐色的树疤。“是丫丫先瞄准的!”蓝背心忽然停住,把子弹壳塞给丫丫,“雷爷爷说,要学火凤凰,就得懂谦让。”雷战坐在场边的石碾上笑,手里转着那只凤凰保温壶,壶里的菊花茶还冒着热气。
中午变了天,乌云压得很低。叶寸心把晒在竹竿上的迷彩小背心收进来,发现每件衣服的领口都绣着个小小的“凤”字,针脚比沈兰妮当年强多了,却还是能看出她惯有的急躁——有的字绣得太用力,线都绷出了毛边。她想起唐笑笑当年总说,兰妮绣东西像打突击战,恨不得一针扎到底,如今看来,这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忽然听见院外有人喊,是村头的张婶,手里拎着只竹篮:“寸心妹子,你托人买的黄芪到了,我给捎过来。”篮子里除了黄芪,还有包新摘的山楂,“兰妮那丫头打电话,说雷叔爱吃这个,让我晒干了给他泡水。”叶寸心接过篮子,看见山楂上还沾着露水,像沈兰妮当年跑越野时,额角的汗珠。
傍晚下起了雷阵雨,孩子们挤在堂屋看雷战翻旧相册。相册的封面磨掉了角,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合影:火凤凰们穿着作训服,站在训练塔下,沈兰妮搂着田果的脖子,叶寸心举着枪比耶,雷战站在最边上,嘴角抿着,眼里却藏着笑。“这个是兰妮阿姨!”丫丫指着照片里咧嘴笑的姑娘,“跟保温壶上的凤凰一样,眼睛亮亮的。”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雷战把相册收进木箱,看见叶寸心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炖着鸡汤,飘着当归和黄芪的味。“兰妮寄的药材够喝一阵子了,”她往锅里撒了把枸杞,“她说等天冷了,就带哈雷回来,给您炖羊肉汤。”
雷战走到廊下,见竹桌上的保温壶还放在那儿,凤凰的翅膀沾着雨珠,在月光下亮晶晶的。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几声狗吠,混着孩子们渐轻的笑闹声。他想起当年在基地,也是这样的雨夜,姑娘们挤在宿舍里打扑克,沈兰妮总耍赖藏牌,叶寸心假装没看见,唐笑笑在旁边急得直拍桌子。那时候的时光好像很长,长到以为能永远这样吵吵闹闹,可如今才明白,原来那些日子早把根扎在了心里,顺着岁月的藤蔓,不知不觉就爬满了整个院子。
叶寸心端着鸡汤出来,碗沿的热气在月光里散成雾。“趁热喝,”她说着,往雷战手里塞了双筷子,“兰妮说,这汤得配着她寄的烧饼吃才香。”雷战低头喝了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像那些走远的人和事,从未真正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