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王免那句“求你打我”的卑微献祭中被无限拉长、凝固。天台上只剩下干燥的风声和王免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他闭着眼,仰着头,苍白的脖颈绷成一道脆弱又绝望的弧线,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尖刺、袒露出柔软腹部的刺猬,等待最后的终结。
言绯站在原地。
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描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王免:毫无血色的脸颊,颤抖的睫毛,紧抿却依旧控制不住细微痉挛的唇线,还有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伤痕累累的手腕——护腕下渗出的、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边缘,新裂开的痕迹正缓缓渗出刺目的鲜红。这一切细节都无比清晰地撞入她绝对理性的视野。
他的姿态,他的气息,他灵魂深处散发出的那种被彻底碾碎后、近乎献祭的卑微绝望……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这不像王免。
那个无论何时都带着一身尖锐少年意气、像野火一样燃烧、即使被挫败也绝不低头的王免,此刻在她面前,只剩下了一具被绝望掏空的躯壳,卑微地祈求她用暴力来完成最后的“盖章认证”。
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微小却无比坚硬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言绯那片冰封千尺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极其细小、却足以撼动根基的涟漪。
她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他愤怒的反抗,习惯于他倔强的对峙,甚至习惯于他那带着愚蠢坚持的自我毁灭。这一切都在她可预测、可评估、可处理的范畴之内。唯独这种彻底的、放弃所有抵抗的卑微祈求,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刃,以最柔软绝望的姿态,精准地刺穿了她坚固防御层中最意想不到的缝隙!
她握着书包带的手指,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再次狠狠地收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坚硬的书包带子深深勒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仿佛只有依靠这外在的痛楚,才能压制住内心那片突然翻涌起来的、陌生的惊涛骇浪。
她的冰蓝色瞳孔深处,那片亘古不变的寒潭,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王免颤抖的影子,不再是模糊的“污染物”符号,而是一个具体的、濒临崩溃的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裂痕般的动摇,在她完美无瑕的冰冷面具下悄然蔓延。
理智在尖叫:这是个陷阱!他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博取你的注意!推开他!像丢弃垃圾一样让他滚!
但身体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那句“求你打我”——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像魔咒般在她脑中盘旋,与眼前他引颈待戮的姿态反复重叠。
就在这冰封与动摇剧烈撕扯的瞬间——
王免的身体似乎撑到了极限。那紧绷的仰头姿态,耗费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的膝盖猛地一软,整个人失去了支撑,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毫无预兆地、沉重地朝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
跪了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天台上清晰地回荡。
王免没有试图用手支撑,任由身体砸向地面。他依旧闭着眼,头颅深深地、无力地垂向胸口,弯曲的脊背线条透着一股被彻底压垮的绝望。跪在那里,像一座顷刻间崩塌的废墟。刚才为了拦住她而踉跄前倾的半步,此刻变成了一个卑微到极点的俯首待戮的姿态。那渗血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在膝盖旁,如同一个被丢弃的、宣告报废的零件。
这个动作,彻底引爆了言绯心中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轰然碎裂!那坚不可摧的理性壁垒,被这惊心动魄的一跪,狠狠地凿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
“你……!”一个破碎的单音,不受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冰冷的面具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明显的裂痕——她的眉头紧紧蹙起,冰蓝色的眸底翻涌着无法掩饰的震惊、混乱,甚至一丝……猝不及防的恐慌?
她从未想过,骄傲如王免,会为了她一句冰冷的驱逐(“让开”)和一个身份的定义(“污染物”),把自己摔碎到这种地步!
几乎是本能地,在她大脑做出任何有效指令之前,她的身体先动了!
那只一直紧握书包带的手倏然松开!五指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
她伸出的手,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僵硬,没有去碰触他任何地方,而是在距离他垂落的、渗血的右手腕只有几厘米的空中,猛地顿住了!
指尖悬停在那里,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仿佛前面不是一个人脆弱的手腕,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布满荆棘的深渊!
空气凝固得如同固体。风似乎彻底停了。
言绯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王免,看着他垂死天鹅般弯曲的脖颈,看着他手腕上刺目的血迹……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惊涛骇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理智的闸门!
一个从未在她人生词典里出现过的词,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甚至让她自己感到无比羞耻和惊愕的温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无比艰难地冲破了那层冰封的唇舌——
“……对……不起……”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滞涩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磨砺着她的喉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暴——惊愕、迷茫、抗拒,以及那一丝无法否认的、被她视为致命弱点的……慌乱。
她竟然道歉了?
对这个她视为麻烦、定义为污染物的王免道歉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中她自己!
但更让她失控的话还在后面!
看着他那毫无生息、仿佛灵魂都已离体的跪姿,一种更强烈的、更陌生的、让她几乎窒息的情绪攫住了她——那是比恐慌更深沉的、她拒绝承认的东西!
“……你别这样……”
这一次的声音更低,更轻,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哽咽般的颤抖。不再是命令,不再是警告,而是一种……近乎无措的、带着一丝微弱恳求意味的阻止。
她的冰山面具,在这一刻,在他卑微献祭般的一跪和手腕刺目的血色面前,终于彻底地、难以挽回地裂开了!露出底下那片从未有人窥见过的、动荡而陌生的海域。
悬在王免手腕上方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仿佛被无形的东西烫到,猛地缩了回去!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冰鸟,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自身失控的巨大惊骇和抗拒!
她甚至不敢再看地上那个跪着的、仿佛已失去所有感知的身影一眼,猛地转身,近乎是逃离般,快步冲向楼梯口!脚步失去了往日完美的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急促脚步声在天台楼梯间空洞地回响,越来越远。
空旷的天台上,只剩下王免一个人。
他依旧跪在那里,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石像。
刚才那声如同幻觉般、却又无比清晰的“对……不起……”,“你别……这样……”,如同两道惊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劈进他被绝望冰封的意识深渊!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言绯惊慌失措地冲到楼梯口,差点撞上等在那里、一脸担忧的苏檀。
苏檀:“言绯?怎么了?你脸色好白……” (猫的敏锐直觉)
言绯猛地停下脚步,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一半,但残留的混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依旧清晰。她没有回答苏檀,只是用一种异常紧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逃避的声音说:“……没事。走。” 随即一把抓住苏檀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快步离开,力道之大,让苏檀都有些吃痛。
天台上,王免依旧维持着跪姿。风吹动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他紧闭的双眼下,那剧烈颤抖的、仿佛有滚烫液体即将冲破堤坝的睫毛。他垂在身侧那只未受伤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言绯那句带着颤抖的“对不起”和“你别这样”,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反复撕扯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为什么道歉? 是为那句“弄脏我的猫”?还是为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她为什么会慌乱? 为什么声音会发抖?那个永远掌控一切、冰冷无情的言绯,也会……失措吗?
她到底……在动摇什么?
一种比绝望更复杂、更汹涌、更让他窒息的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从灵魂深处被那句“对不起”彻底引爆,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不敢置信的刺痛,以及一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得让他自己都恐惧的……希望?
“哈……” 又一声低哑破碎的笑,从王免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这一次,笑声里充满了莫大的讽刺和自我厌恶。他痛恨自己竟然因为她的动摇而……动摇了!痛恨她那句“对不起”带来的摧毁力,比“弄脏我的猫”更甚百倍!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里面翻涌着地狱熔岩般的风暴。他看向言绯消失的楼梯口方向,嘶哑地、一字一句地低语,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执念:
“……言绯……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这个疑问,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疯狂滋长的偏执,将彻底改变他们命运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