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铸炉
谷雨的雨丝裹着铁屑味,落进铁匠铺的青砖地缝里。沈惊鸿抡着铁锤砸向通红的剑坯,火星溅在她褪色的粗布袖口上,烫出个个焦黑的小洞。
“淬火的水温还差三度。”苏无妄的声音从风箱旁传来,带着淬过火的冷硬。她正用长钳夹着块玄铁,铁水顺着钳齿滴落,在地面凝成串暗红色的珠子。
沈惊鸿将剑坯浸入水槽,白雾腾起时,她看见苏无妄小臂上的旧伤——那道被铁水烫出的疤痕,像条蜷曲的小蛇。她忽然放下锤子,往炉里添了块松木:“这批骑兵用的马刀赶得急,你去歇着,我来拉风箱。”
苏无妄没动,只是将个油布包塞进她手里。包里是块麦饼,饼边还留着牙印:“方才送铁器的老张给的,你早上没吃饭。”她转身拉风箱时,风箱杆撞击木架的声响里,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剑脊的弧度不对,重新锻打。”
沈惊鸿咬着麦饼,忽然从炉灰里扒出个小东西。是枚用铁丝弯的小剑,剑鞘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那是去年苏无妄生辰时,她偷偷打的:“听说镇北军要换百柄长剑,若能成,咱们就能赎回那座祖传的铸炉了。”
苏无妄的锤子顿了顿,火星落在她草鞋上,烧出个小洞也没察觉:“等这批兵器交货,我带你去看漠北的胡杨林。”她低头锻打剑坯时,沈惊鸿发现她耳后藏着朵干枯的沙枣花,花瓣已经脆得像薄纸。
第二章 剑痕
夏至那天,镇北军的校尉带着亲兵来了。他们踢翻了摆着成品的木架,马刀摔在铁砧上,崩出个缺口。
“这种废铁也敢叫利器?”校尉踩着断裂的剑鞘,“上个月送来的长矛,刺穿三层甲胄就卷刃了!”
苏无妄突然将烧红的剑坯按进水里,白雾弥漫中,她挡在沈惊鸿身前:“兵器有灵,得看握在谁手里。”她手腕翻转,铁钳精准地夹住校尉劈来的佩刀,“大人若不信,可试试这柄。”
沈惊鸿看见她旧伤的皮肤在用力时泛起青白,忽然抓起淬火的冷水,泼在烧红的铁砧上。蒸汽腾起的瞬间,她将块玄铁塞进苏无妄手里——那是她偷偷藏的镔铁,能让剑身更坚韧。
校尉走后,沈惊鸿替苏无妄包扎被烫伤的手指。布条缠到第三圈时,她发现苏无妄枕下藏着个木盒。打开是柄断剑,剑鞘上的红绳已经磨成了丝线,剑身的缺口处刻着个极小的“鸿”字。
“这是...”
“去年试铸的长剑。”苏无妄抢过断剑塞进盒里,耳根泛着铁绣般的暗红,“等赎回老铸炉,我给你打柄最好的。”
夜里沈惊鸿被打铁声惊醒,看见苏无妄蹲在炉前,正用锉刀打磨枚铁符。月光照在她背上的旧伤上,那道疤痕在火光里仿佛在游动。沈惊鸿刚要开口,却见她将铁符塞进个油纸包,外面裹着层蜡——那是防水的法子,她曾教过苏无妄。
第三章 离鞘
立秋那天,城门贴出告示。镇北军主帅通敌叛国,所有与军中往来的铁匠铺都要盘查。
沈惊鸿攥着那枚铁丝小剑,指节泛白。她看见苏无妄将铸炉里的铁器全扔进了淬火池,蒸汽腾起时,她的声音带着金属冷却的脆响:“我藏了批军粮在东郊窑厂,他们来搜时,你从后窗跳出去,把这个交给游击将军。”
她塞进沈惊鸿怀里的是块发烫的铁符,边角还留着锻打的锤痕:“这是主帅亲授的调兵令,只有游击将军认得上面的暗纹。”
校尉带着亲兵踹门进来时,苏无妄正将最后柄长剑扔进熔炉。火苗舔舐着剑鞘上的红绳,烧出股焦糊的味道:“所有兵器都在这儿,要查便查。”她往沈惊鸿身后退了半步,铁钳在手里转了个圈,“只是别碰我徒弟。”
沈惊鸿被按在墙角时,看见苏无妄故意撞翻了淬火池。滚烫的水汽裹着铁屑扑向亲兵,她趁机将个东西塞进沈惊鸿靴筒——是那枚铁丝小剑,剑鞘上的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新的。
等烟雾散去,苏无妄已经被铁链锁了。她经过沈惊鸿身边时,故意踩掉了她的布鞋,露出藏在鞋垫下的半块麦饼——正是那天她咬过的那半,饼心还留着牙印。
第四章 剑冢
霜降那天,沈惊鸿站在漠北的胡杨林里。她背着柄长剑,剑鞘上缠着新的红绳,剑柄缠着的布条里,裹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铁符。
三个月前,她在铁匠铺的砖缝里找到本账簿。上面记着苏无妄每月往边关送的药材——她总在阴雨天咳嗽,却从不让沈惊鸿熬药。而所谓的“通敌”,不过是她用主帅的密令,换了批救治伤兵的金疮药。
胡杨树叶在风里哗哗作响,像无数把剑在出鞘。沈惊鸿将带来的剑插在地上,剑身映出她的影子,鬓角别着朵干枯的沙枣花——那是从苏无妄耳后找到的,花瓣已经硬得像铁片。
“你说胡杨林的秋天最美。”她用剑尖在地上刻着字,“我带来了你打的剑,他们说这柄剑能斩断三层铁甲,就像你当年...”话没说完,就被风卷走了尾音。
有个老兵路过,看见她插在地上的剑,忽然说:“上个月在刑场,有个女铁匠不肯招供,他们把她铸的剑全烧了,最后用她自己打的剑...”他往远处指了指,“骨灰就撒在这片林子里,连块木牌都没有。”
沈惊鸿沿着林间小道往前走,脚下的落叶脆得像碎铁。她在棵最粗的胡杨树下,发现块嵌着铁屑的石头,石缝里卡着半截剑穗——正是那枚铁丝小剑的红绳,被烧得只剩个结。
她蹲下来,将带来的剑拔出来。剑身映着漫天飞舞的黄叶,像极了苏无妄淬火时,水面跳动的火光。
“他们说你打的剑有魂。”沈惊鸿用剑尖挑起那截红绳,铁锈味混着胡杨的气息钻进鼻腔,“我总不信,直到昨夜梦见你在铸炉边等我,手里拿着柄刚开刃的长剑。”
远处传来马蹄声,惊起林子里的寒鸦。沈惊鸿将那半截红绳系在剑柄上,剑穗在风里摆动,像条红色的尾巴。
第五章 余锋
冬至那天,漠北的军营里来了个女铁匠。她总在雪夜开炉,锻打的剑身会刻上极小的沙枣花纹,剑柄缠着的布条里,总裹着半块干硬的麦饼。
她打的剑格外锋利,有老兵说,那剑刃的弧度,像极了三年前苏铁匠打的样式。最特别的是她淬火时,总要往水里扔朵沙枣花,蒸汽腾起时,带着股甜腥味,像极了血的味道。
开春时,新换的将军来验剑。他拔出沈惊鸿刚打的长剑,忽然指着剑脊的纹路:“这暗纹是镇北军的记号,你怎么会...”
沈惊鸿往炉里添了块玄铁,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红点也没眨眼:“好剑要藏锋。”她用铁钳夹起通红的剑坯,“就像有些人,看着冷硬,心里却裹着团火。”
将军走后,沈惊鸿从熔炉底取出个铁盒。里面是用苏无妄的骨灰混着铁屑,锻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剑坯。坯子通体乌黑,上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在火光下看,像无数细小的剑痕,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将坯子放进火炉,拉动风箱的瞬间,看见炉膛深处飘起片沙枣花瓣。那花瓣在火里翻卷,竟没被烧化,反而透出奇异的红光。
“你看,我说过能烧出最好的剑。”沈惊鸿对着炉火轻声说,铁钳上的剑坯渐渐变红,“等打赢了这场仗,我就把这柄剑埋在胡杨林里,陪着你说的那片最美的秋色。”
风箱的拉动声里,隐约传来剑鸣。沈惊鸿忽然想起苏无妄说过,好剑在铸成时会自己发声,像在喊铸造者的名字。她握紧手里的铁钳,忽然笑了,眼角的泪落在通红的剑坯上,滋啦一声化成白雾,像极了那年谷雨,她们在铁匠铺里,看第一柄长剑淬火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