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窑火
惊蛰的雨丝裹着潮气,渗进龙窑的青砖缝里。沈玉衡蹲在窑口前,看着里面跳动的火光映红天际,鬓角的碎发被热气蒸得打卷。
“阿衡,这批薄胎瓷要烧足七个时辰。”林砚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青瓷般的冷润。她披着件靛蓝短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浅粉色的旧疤——那是去年试烧新釉时被窑火烫的。
沈玉衡往窑里添了把松柴,火星溅在她布鞋上,留下个焦黑的圆点:“听说官窑要订百件霁蓝釉碗,若能成,咱们就能赎回祖上传的窑炉了。”她转头时,睫毛上沾着的炭灰被风吹落,“你手腕的伤还没好,调釉水的事我来做。”
林砚秋没说话,只是将个青瓷小罐塞进她手里。罐里是新磨的紫金土,粉末细腻得像月光:“这是从龙尾山采的,试试能不能调出雨过天青色。”她指尖触到沈玉衡掌心的茧子时,忽然缩回手,往窑口添了块耐火砖,“火候快到了,你去歇着。”
沈玉衡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桂花糕,糕点边缘还带着牙印:“方才路过巷口买的,你最爱吃的那家。”她把没咬过的那块递过去,自己咬了口剩下的,“等这批瓷出窑,咱们去钱塘江看潮信好不好?”
林砚秋看着她腮帮鼓鼓的样子,喉间动了动,终是接过糕点:“烧不好这批货,别说看潮,连下个月的米钱都凑不齐。”话虽如此,却在沈玉衡转身添柴时,悄悄将糕点揣进怀里,油纸边角露出半朵绣在衣襟上的缠枝莲——那是沈玉衡去年替她补的。
第二章 裂痕
小满那日,官窑的管事带着两个役卒来了。他们踢翻了摆着样品的木架,霁蓝釉碗摔在青石板上,碎瓷片溅到沈玉衡脚边,划开道血口。
“就这破烂也敢叫贡品?”管事的靴子碾过碎瓷,“上个月给你的紫金土,怎么烧不出御窑的成色?”
林砚秋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沈玉衡身前。她手里还攥着块刚出窑的瓷坯,指尖被粗糙的坯土磨得发红:“大人明鉴,官窑的紫金土掺了玛瑙末,小人实在...”
“放肆!”役卒的鞭子抽在她背上,短褂瞬间裂开道口子,“敢质疑官窑的秘方?”
沈玉衡扑过去抱住林砚秋的腰,碎瓷片扎进掌心也没知觉:“我们赔!我们这就重烧!”她抬头时,看见林砚秋咬着唇,血珠从唇角渗出来,滴在她衣襟的缠枝莲上,像给花瓣点了胭脂。
管事走后,沈玉衡替林砚秋上药。药膏抹在伤口上时,林砚秋的肩膀抖得厉害,却始终没哼一声。沈玉衡忽然发现她枕下藏着个锦盒,打开是支骨瓷簪,簪头雕着朵并蒂莲,瓷质通透得能看见里面的冰裂纹——那是林砚秋最擅长的手艺,只是费工费时,寻常人家舍不得买。
“这是...”
“本想烧成对的。”林砚秋抢过簪子塞进盒里,耳根泛着瓷釉般的青白,“等赎回老窑炉,再给你烧支更好的。”
夜里沈玉衡被窸窣声惊醒,看见林砚秋蹲在院子里,正用镊子夹着碎瓷片拼凑什么。月光照在她背上的鞭痕上,像极了瓷器上的冰裂纹。沈玉衡刚要开口,却见她将拼好的霁蓝釉碗放进窑里,往里面撒了把硫磺——那是烧祭红釉的法子,要以人肉为引才能烧成,是窑户们最忌讳的邪术。
“你疯了!”沈玉衡冲过去打翻了硫磺罐,碎瓷片扎进两人掌心,血珠滴在窑砖上,晕开两朵小小的红梅。
林砚秋甩开她的手,眼里的火光比窑火还烈:“不这么做,咱们连窑都保不住!你以为官窑管事是来要瓷器的?他是来逼咱们交出祖传的窑谱!”她忽然抓住沈玉衡的手腕,将那支骨瓷簪塞进她手心,“这簪子能划开窑底的暗格,里面有真正的祖传秘方。若我出事,你带着秘方去景德镇,别回头。”
第三章 碎瓷
大暑那天,官窑的役卒又来了。这次他们没踢瓷器,只是将封条贴在窑门上,朱红的“官”字像道血痕。
“林掌柜私通反贼,偷运军粮。”管事的手里晃着张纸,墨迹淋漓得像是刚写的,“这是她画的押,你们看清楚了。”
沈玉衡扑过去想抢那张纸,却被役卒按在地上。她看见林砚秋站在窑炉边,短褂上沾着黑灰,嘴角却带着笑意,像在看件刚出窑的得意之作。
“秘方在我脑子里。”林砚秋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得像敲在瓷碗上,“放了她,我跟你们走。”她往窑里投了把火石,浓烟瞬间涌出来,“这窑刚烧好的薄胎瓷,算是赔给官窑的。”
沈玉衡被浓烟呛得咳嗽,眼泪混着炭灰往下淌。她看见林砚秋被役卒推搡着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故意踩掉了她的布鞋。鞋里露出个油纸包,正是那包没吃完的桂花糕,糕点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
等浓烟散去,窑门已经被封死。沈玉衡撬开窑底的暗格,里面没有秘方,只有个素白瓷瓶,瓶里插着支干枯的桂花枝,瓶底刻着行小字:“潮信来时,我在江边等你。”
她突然想起昨夜林砚秋拼凑的碎瓷——那是只官窑样式的霁蓝釉碗,碗底刻着的“官”字歪歪扭扭,显然是仿的。而真正的官窑瓷器,都在碗底内侧藏着极小的记号,那是林砚秋去年替官窑补碗时发现的秘密。
第四章 潮声
白露那天,沈玉衡背着个布包,站在钱塘江的堤坝上。包里是套新烧的骨瓷茶具,茶杯的把手做成了缠枝莲的形状,正是林砚秋最喜欢的样式。
三个月前,她在窑砖缝里找到半张药方,上面写着治疗肺痨的药材——林砚秋总在夜里咳嗽,却从不让她看见。而所谓的“通反贼”,不过是她用官窑的密记,换了批救济灾民的粮食。
潮水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浪花打湿她的布鞋。沈玉衡将茶具摆在礁石上,往茶杯里倒了些江水,水汽氤氲中,仿佛看见林砚秋坐在对面,正用那支骨瓷簪挑去茶沫。
“你说要烧对并蒂莲簪,我替你烧好了。”她拿起支簪子,瓷质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只是没你烧得好,冰裂纹太密了些。”
潮水退去时,沙滩上露出个青瓷碎片。沈玉衡捡起来,发现那是去年试烧的霁蓝釉碗残片,边缘还留着她不小心磕出的缺口。她忽然想起林砚秋总说,好的瓷器要经得起磕碰,碎了也能拼成原样,就像人心。
有个渔翁划着小船经过,看见她手里的瓷片,忽然说:“上个月官府在江里捞起个窑工,怀里抱着个没烧透的瓷坯,上面刻着‘玉衡’两个字。”他往远处指了指,“听说就埋在那片芦苇荡里,连块墓碑都没有。”
沈玉衡沿着江岸往前走,芦苇在风中摇荡,像片白色的火焰。她在丛里发现个土堆,上面插着半截窑砖,砖缝里卡着片骨瓷——正是那支并蒂莲簪的残片,簪头的莲花碎成了三瓣。
她蹲下来,将带来的茶具摆在土堆前。茶杯里的江水被风吹得泛起涟漪,像极了林砚秋调釉时,釉水在瓷坯上晕开的纹路。
“他们说你烧的瓷器有魂。”沈玉衡拿起片碎瓷,贴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我总不信,直到昨夜梦见你在窑边等我,手里拿着支雨过天青的瓷碗。”
远处传来船工的号子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沈玉衡将那支完整的骨瓷簪插进土堆,簪尾的流苏在风里摆动,像条白色的尾巴。
第五章 余温
冬至那天,龙尾山的窑场来了个新掌柜。女子穿着靛蓝短褂,左手戴着只骨瓷手镯,镯子内侧刻着极小的“秋”字。
她烧的瓷器总带着种特殊的冰裂纹,有人说像钱塘江的潮水,有人说像窑火跳动的纹路。最特别的是她做的骨瓷簪,簪头的莲花永远是半开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绽放。
有个老窑工说,新掌柜总在月圆之夜开窑,开窑时会往窑里放把桂花,烟气飘出窑口时,带着甜香,像极了三年前林掌柜在时的味道。
开春时,官窑的新管事来订瓷。他看见案上摆着套霁蓝釉茶具,碗底的“官”字刻得一丝不苟,却在碗沿内侧发现道极细的冰裂纹——那是沈玉衡特意留的记号,只有对着光才能看见。
“这裂纹...”管事的手指刚触到碗沿,就被沈玉衡拦住。
“这叫‘活瓷’。”她往茶杯里倒了些热水,裂纹在热气里仿佛活了过来,“有裂痕的瓷器才透气,就像人心,总得有些缝隙,才能装下牵挂。”
管事走后,沈玉衡从窑底取出个密封的陶罐。里面是她用林砚秋的骨灰混着紫金土,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瓷坯。坯子通体莹白,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冰裂纹,在阳光下看,像无数细小的河流,最终都汇入同一个方向。
她将坯子放进窑里,添了把松柴。火光映在她脸上,鬓角的碎发被热气吹得扬起,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惊蛰,林砚秋站在窑边,看着她添柴时的模样。
窑火渐渐旺起来,将坯子裹在中央。沈玉衡靠在窑门上,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冰裂纹在生长,又像是有人在轻声说,我等你很久了。
天亮时,第一缕阳光照进窑口。沈玉衡戴着那只骨瓷手镯,将刚出窑的瓷坯抱在怀里。坯子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白色,裂纹里仿佛凝着水光,在阳光下流转,像极了当年林砚秋说的雨过天青色。
她抱着瓷坯往江边走,手镯碰在坯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两滴雨水落在青瓷碗里。潮水正涨起来,浪尖泛着晨光,她仿佛看见江面上有个穿靛蓝短褂的身影,正对着她笑,手里拿着支刚采的桂花。
“我把雨过天青烧出来了。”沈玉衡对着江面轻声说,将瓷坯放进水里。
坯子在浪里打着转,冰裂纹吸饱了江水,渐渐变得透明。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就会顺着潮水漂向大海,就像那些年她们没能说出口的牵挂,终究会找到归宿。
远处传来新窑开窑的号子声,沈玉衡转身往回走。手腕上的骨瓷镯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内侧的“秋”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块永远不会冷却的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