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枝
腊月的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谢临砚拢了拢狐裘,站在抄手游廊尽头,看着演武场上那个穿玄色劲装的身影。
陆明漪的长枪划破晨雾,枪尖挑起的雪沫在朝阳下泛着冷光。她收势时余光瞥见廊下的人,握枪的手紧了紧,枪杆在青石板上顿出闷响:“怎么不多睡会儿?”
谢临砚提着食盒走过去,靴底碾过冰碴发出咯吱声:“厨房煨了姜母鸭,给你暖暖身子。”食盒打开时,热气裹着肉香漫出来,她夹起块鸭腿递过去,“练了两个时辰,该饿了。”
陆明漪没接,只用枪杆拨开她的手,枪缨扫过她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再过半月就是围猎,我得加紧些。”话虽如此,却在谢临砚缩回手时,喉间滚了滚,终究还是接过了玉簪。
那是支墨玉梅花簪,簪尾刻着极小的“漪”字,是谢临砚攒了三个月月钱,请玉雕师傅定做的。陆明漪摩挲着簪尾的刻痕,忽然把枪往旁边一靠,伸手揉了揉她冻得发红的鼻尖:“手这么凉,怎么不多穿点?”
谢临砚仰头看她,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像碎钻:“听说这次围猎,陛下要给你指婚?”
陆明漪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军中事务繁忙,婚事自有父母做主。”她转身去拾枪,玄色披风扫过谢临砚的裙角,带起一阵寒气,“这簪子...太素净了,下次换支金的。”
谢临砚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温度,忽然笑了:“我就喜欢玉的,养人。”
第二章 枪影
围猎场设在京郊的皇家林苑。谢临砚坐在观礼台的角落,看着陆明漪纵马掠过雪原。她身披银甲,红缨在风中猎猎作响,一箭射穿奔鹿的咽喉时,看台上爆发出阵阵喝彩。
宴席上,皇帝果然笑着举杯:“明漪年纪也不小了,朕看镇国公家的世子温文尔雅,与你倒是相配。”
陆明漪刚要起身谢恩,谢临砚突然打翻了手边的酒盏。酒液溅在明黄色的桌布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她慌忙跪下:“臣女失仪,请陛下降罪。”
陆明漪的目光扫过她颤抖的肩膀,忽然单膝跪地:“陛下,臣心中已有属意之人。”
满座哗然。谢临砚猛地抬头,撞进陆明漪的眼底——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坚定,像寒夜里不灭的星火。
回到营帐时,谢临砚攥着那支墨玉簪,指尖几乎嵌进玉肉里。陆明漪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雪地里的寒气,她从怀里掏出个香囊,塞进谢临砚手里:“这是我母妃留下的,据说能保平安。”
香囊上绣着两只交颈的鸿雁,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乍练。谢临砚捏着香囊,忽然问:“你说的属意之人...是谁?”
陆明漪背对着她解甲,甲片碰撞的声响里,她的声音有些发哑:“等我立了战功,就求陛下赐婚。”
那夜的雪下得极大,谢临砚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帐里传来的磨刀声,直到天快亮才睡去。梦里她看见陆明漪穿着大红嫁衣,用那支墨玉簪给她簪发,可刚簪好,簪子就断了,碎玉扎进掌心,疼得她喘不过气。
第三章 烽烟
开春时,北狄来犯的军报传到京城。陆明漪被任命为先锋官,三日后启程。
谢临砚去送她时,城门外的柳树刚抽出新芽。陆明漪穿着亮银铠甲,腰间悬着佩剑,看见她来,翻身下马:“等我回来。”
谢临砚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里面是她亲手调制的金疮药:“战场上刀剑无眼,记得上药。”她忽然踮起脚,飞快地在陆明漪脸颊印下一个吻,“我在城门口等你,带最好的胭脂给你。”
陆明漪的耳尖瞬间红透,她握紧瓷瓶,翻身上马时,枪杆在地上顿了三下:“等着我。”
军队开拔后,谢临砚每日都去城楼上眺望。起初还有书信传来,说她在边关打了胜仗,说北狄的风沙很大,说想念她做的梅花酥。可三个月后,书信突然断了。
直到七月初七,宫里传来消息,说陆明漪中了埋伏,被困在野狼谷。谢临砚瞒着家人,揣着那支墨玉簪,雇了辆马车往边关赶。
路上下了场暴雨,马车陷在泥里。谢临砚弃了车,踩着泥泞往前走,裙角沾满了污泥。路过一片梅林时,她想起小时候,陆明漪总在这里爬树摘梅子,然后把最酸的那颗塞进她嘴里,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笑个不停。
赶到野狼谷外的军营时,她浑身湿透,发髻散乱。守营的士兵拦住她,她掏出那支墨玉簪:“我是陆将军的故人。”
士兵的眼神暗了暗,侧身让她进去。
第四章 碎玉
主营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陆明漪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左臂空荡荡的,伤口还在渗血。看见谢临砚进来,她眼里的光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你怎么来了?”
谢临砚扑到榻前,握住她没受伤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冰:“我来接你回家。”
陆明漪笑了笑,嘴角扯出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我打了败仗,丢了三千弟兄...还有这条胳膊。”她看着谢临砚腕间的银镯,“那支簪子...还在吗?”
谢临砚从怀里掏出来,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陆明漪抬手想碰,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摸了摸她的发顶:“等我好了,就带你去江南,那里没有风沙,常年开着梅花。”
谢临砚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陆明漪的手背上。
夜里,谢临砚守在榻边,替她擦去额角的冷汗。陆明漪突然惊醒,抓住她的手:“清辞(谢临砚小字),北狄的奸细混进了军营,他们要...”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枕巾。
帐外突然传来厮杀声。谢临砚刚要起身,陆明漪却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别出去!”她从枕下摸出块虎符,塞进谢临砚怀里,“把这个交给镇北将军,快!”
谢临砚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摇头:“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陆明漪突然笑了,那笑容在烛火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记得吗?我说过要给你簪发的。”她抬手想拔那支墨玉簪,却在碰到簪子的瞬间,动作顿住了。
一支羽箭穿透帐篷,精准地钉在她的胸口。
谢临砚的尖叫被淹没在喊杀声里。她抱住陆明漪倒下的身体,感觉怀里的人正在迅速变冷。陆明漪的嘴唇动了动,她凑过去,只听见极轻的几个字:“等我...回来...”
那支墨玉簪从她手中滑落,摔在青石板上,断成了两截。
第五章 残香
镇北将军平定叛乱时,谢临砚正抱着陆明漪的尸体坐在帐中。她给她换上了最喜欢的玄色劲装,把那截断簪放进她的手心,就像她们小时候,分享一块梅花酥那样。
回京的路上,谢临砚一直抱着陆明漪的灵柩。马车经过那片梅林时,她让车夫停了下来。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雪白的花瓣落了她满身,像场盛大的祭奠。
她在梅林深处挖了个坑,将那截断簪埋了进去,上面种了株新的梅树苗。风吹过枝头,落梅簌簌作响,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皇帝没有降罪,只是收回了陆明漪的所有封赏。谢临砚把那块虎符交给镇北将军时,对方看着她,欲言又止:“陆将军...是故意引开奸细的,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谢临砚回到空荡荡的陆府,在陆明漪的书房里找到了个上了锁的木盒。钥匙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小铜坠,打开后,里面全是她的画像——有她读书的样子,有她插花的样子,还有她睡着时的样子,每张画的角落都写着日期,从十年前到上个月,从未间断。
最后一张画的背面,写着行小字:“若有来生,愿为寻常人,与君守一院梅花。”
谢临砚把画像一张张烧掉,灰烬随着风飘出窗外,落在初融的雪水里。她摘下腕间的银镯,连同那半块虎符,一起放进了木盒。
三个月后,有人在边关看见个穿男装的女子,披着件旧的玄色披风,手里握着杆长枪,枪法凌厉,像极了当年的陆明漪。据说她总在打胜仗后,往梅树下埋些什么,埋完后会坐一整夜,直到天亮才离开。
又过了十年,江南的梅林里多了座孤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支用红绳捆着的断玉簪。有路过的樵夫说,每逢雪夜,总能看见个白衣女子坐在坟前,怀里抱着支长枪,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杆枪的枪缨早就褪色了,却总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当年陆明漪转身时,玄色披风掀起的弧度。而坟头的梅树,每年都开得格外繁盛,雪白的花瓣落在断簪上,像在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