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时和那年,我14岁。”
——余岁丰
我叫余岁丰,这是我外婆给我起的名字。
小的时候,外婆坐在我的身后,用着梳子梳着我的头。
她轻声说着。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我没见过我的母亲。
我只在房间里的柜子里的一个小抽屉里,看见过一个积满灰的相册。
那是外婆的,相册里都是母亲和她的照片。
母亲那时候多年轻啊!
扎着两个马尾辫,站在老家的桂花树旁,穿着小碎花裙。
冲着镜头,笑得多甜啊!
就像是,深夜里,外婆递来的糖一样甜……
我听外婆说,妈妈是为了生我才去世的。所以我要#好好活着,听外婆的话,才对得起妈妈。
后来,我大了,也就明白了外婆的意思。
妈妈是难产去世的。
2000年的12月11日,天是白茫茫的,大地白皑皑的,空中还下着鹅毛大雪。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很大,迎接着一个新的生命,又轻轻地护着一个生命的离去。
雪很大,淹没了我的母亲。
爸爸站在门口,抽着一根又一根的香烟。
“妈的,这个不争气的,生个女的成啥用?”
我家里穷,外婆说她这辈子有好多亏欠事。
其中啊,就是没能让我妈睡口棺材,风风光光的从这个世界路过。
妈妈死了,没有葬礼,只有夜晚外婆跪在母亲床前的小声哭泣。
外婆捂着嘴,地上一深一浅。
就和晚上外婆抱着我哭时一模一样。
“外婆,不哭啦……”
外婆摸着我的头发,窗外的阳光洒下来。
“你妈妈啊,就喜欢清静。有的时候啊,就喜欢坐在窗前发呆。”
“那天啊,我不敢哭大声。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过这一生吧……你妈妈啊,苦了一辈子,到最后啊,还笑着跟我说。”
“妈,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女儿……”
外婆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我那时候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只能看着外婆捂着嘴,眼泪止不住的流。
外婆提到妈妈时,会很难过……
妈妈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她就埋在老家裴。过年时外婆就带我去看妈妈……
坟头上的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外婆总说她对不起我妈。
外婆年轻时是位教师,教书育人。后来年纪大了,退休了,改作裁缝。
外婆戴着眼镜,手里拿着针线,给别人补衣裳。
缝衣服挣不到几个钱,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只有那么点。
但外婆说:“人要懂得知足,已经很好了。”
外婆说她眼睛不好使,不然也不会让我妈嫁给我爸。
深夜里,外婆睡着了。我偷偷摸摸坐起来,去翻相册。
借着月光,我看着……
妈妈年轻的时候长得特别漂亮,外婆提到我妈妈的长相时,也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你妈妈是仙女,下凡来渡劫来了。”
我妈妈是乡下人,但皮肤却出了奇的白净。眼睛圆圆的,就像是……嗯……水果店里卖的葡萄一样!
妈妈在照片里总是笑着,浅浅的笑着。
我看到了妈妈和爸爸的照片。
爸爸的手揽着妈妈的肩膀。
爸爸和妈妈一同看向镜头。
他们当初,很幸福吧。可是,现在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你个贱货!就是因为你,才让老子输了钱!”
夜深了,家家户户的灯都关着。只有我家,还亮着灯。
爸爸刚回来,一身的酒气。外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冷的饭菜热了又热。
桌上还有一两盘刚热好的。
爸爸拿起筷子吃了两口,突然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
“赔钱货,谁叫你上桌上的?”
我捂着被扇红的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爸爸是不让我上桌吃饭的,也不让外婆上桌吃饭。
刚刚外婆去热菜,自己都忘了爸爸刚刚回来了。
完了,又要惹爸爸不开心了……
爸爸站起身,一脚踹在我身上。
“余志国!你打什么孩子!”
外婆将饭菜放在桌上,一下子把我护在怀里。
爸爸双眼迷离,脸上红红的,指着我,含糊不清的说着:“我打死这个赔钱货!害得我今天又输钱!”
说着,又踹了外婆一脚。
“你个老不死的,还护着她?”
“砰”——
爸爸将桌子推翻,桌上的饭菜摔在地上,盘子碎了一地。
我家住的这栋民居楼,隔音不好。平时那家有什么动静也都听得见。
一到晚上我家动静最大,吵得整栋楼睡不着。
到了白天那几个最爱说闲话的老奶奶就坐在楼下,嗑着瓜子,说在我们家的事。
楼上的张叔叔常抱怨,说自己每天晚上都要捂着耳朵祈祷着明天听不见警笛声,不然白天也睡不着。
爸爸揪着我的衣领,一下子摔在墙角。爸爸还想再踹我一脚,可外婆却拼了命地拉住他。
“余志国!你别打了!”
我往墙角里缩了缩,我不敢哭,怕街坊邻居嫌吵。
“老不死的,你给老子滚开!”
爸爸一下子就把外婆推开了,接着又狠狠的踹了我一脚,那一脚踹在肚子上。
外婆跌坐在地。家里的地板没铺瓷砖,外婆年纪大了,身上也没多少肉,摔在地上,骨头疼,没一会儿根本起不来。
爸爸解了裤腰带,攥着皮带打在我身上。
“老子当初就该把你扔了!”
我双手捂着头,可爸爸却攥着我的头发一下子把我托出来。
又是一巴掌扇在脸上。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爸……对不起……”
我又一次捂着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恍惚间,身上的疼痛我好像都不在意了。
如果没了我,妈妈就不会去世了,爸爸也不会这样了,外婆也不会因为我而受罪……
爸爸不喜欢我……
我从小就知道……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不知不知道老子把你卖了,也不够今天输的钱!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晦气东西!”
说着,爸爸抡起了地上的酒瓶。
外婆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抓住爸爸的裤脚。
“余志国!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正准备挥出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爸爸虽然总打我,但以前也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知道要是出人命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爸爸又踹了一下缩在地上的我。
“赔钱货。”
爸爸说完,就回房间了。
外婆费力的从地上站起来,将我轻轻扶起。
“岁丰乖,回房间等外婆好不好?”
我点点头,低着头往房间走。外婆则收拾着地上的痕迹。
那房间其实也算不上卧室,是个很小很小的杂物间。后来呢,外婆把这个杂物间收拾收拾,就成了我和外婆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床,外婆就打了张地铺。
天气冷了,外婆就把我紧紧的抱着。
天气热了,外婆就让我靠着窗睡,吹着晚风。
我坐在地铺上,翻出枕头底下的相册。
看着母亲的照片,原本刚才爸爸把我打的死去活来时我都没哭,但是在看到母亲的照片后。
就觉得鼻子酸酸的,直到我看见一滴小水滴在照片上溅起水花,我才知道我哭了。
“妈……我想你……”
我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下眼泪,我没见过我妈,加你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照片,除了这本相册。
爸爸也不让我提起妈妈,小的时候我问我爸:“妈妈去哪了?”
爸爸就会扇我一巴掌,身上沾着酒气:“晦气!”
我看这栋楼的李爷爷去世时,李爷爷家里都是要挂一张李爷爷的照片的。
可是为什么爸爸没有挂妈妈的照片呢?
我摸着相册上妈妈的照片,指腹轻轻的勾勒出她的笑容。
我之前听外婆说这张照片是我妈妈18岁的时候的样子。
嗯……妈妈,你会看到我18岁时的样子吗?
那时候的我也会和你很像吧?
夜深了,夜幕中也只有一两颗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明月嵌在空中,轻轻地洒着月光。
月光洒在窗前,像是白糖罐儿倒翻了,撒满了糖。
外婆将我抱在怀里,她那粗糙但又温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外婆刚才给我擦了药,上药的时候还有点疼。不过过了一会儿就好了。
外婆也总是这么说。
“忍忍就好了。”
毕竟对我们来讲,或许也只能忍忍。
就好了。
外婆突然松开我,从包里掏出一块糖递到我的眼前。
她的手在月光下轻轻的为我剥开糖纸,将糖递在我的嘴边。
“岁丰,吃颗糖,睡着后梦甜。”
我含住外婆递来的糖,嘴里弥漫着淡淡的甜味。
人们常说,当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是妈妈的孩子。
那我是不是一颗被遗忘在世界上的流星?
妈妈啊,你什么时候带我走啊?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喜欢我。
哦不,外婆喜欢我,邻居张婶也是个好人。
爸爸不在的时候,张婶就领着我去她屋,给我端来热腾腾的面条。
那上面还有个荷包蛋呢!
爸爸从不让我上桌吃饭,但是张婶让。
每次我去张婶家,张婶就让我坐在她家的沙发上。
张婶常常摸着我的头,我看着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听着她那带有哽咽的嗓音。
“你要是是我家的,那该多好啊……”
我知道张婶有个儿子,去年刚进去,好像是因为吸毒。
还有杨哥哥,也是一个好人。
杨哥哥从小就生了一种病,我不懂,外婆跟我讲那是脑瘫。
我不知道杨哥哥叫什么名字,因为那些孩子们都叫他杨傻子。
杨哥哥和我一样,也总是被同龄人欺负。
杨哥哥比我大五岁,虽然他和我一样,也总是挨打,刚好在他有一个爱他的奶奶。
杨哥哥的家里没有争吵,没有酒气,没有谩骂,没有拳打脚踢。
那是一个被爱意所包裹的家庭。
杨哥哥特别特别好!有的时候,他奶奶给他的火腿肠他总会分我一半。
只是,前不久,杨哥哥才出车祸去世。
我那时也才知道杨哥哥叫杨卓远,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
那时我就想,我是不是真的是个扫把星,害死了你,又害死了杨哥哥。
我是不是真的就像我爸爸说的那样啊……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你呢?
但外婆她不让我去找你。
她说,如果你在的话,你也一定不希望我过去。
外婆说,你很爱我,很爱我。
在我还没出生时,你就为我织着一条围巾。
外婆跟我说,是因为那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短,妈妈你就想织条围巾,想把我围起来。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嘴里含着糖,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又听见一阵细微的哭声了。
我微微侧头,外婆跪在窗边。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了一层银光。
外婆又哭了,我听见她说。
“岁丰都还没上幼儿园……”
今天早上,外婆看到那些小朋友去学校的时候,我就感觉她又要哭了。
但没想到是晚上才哭。
外婆最近拼了命地缝衣服,说是想攒钱,送我去学校读书。
外婆平时会教我识几个字,给我念念书。
但外婆总觉得还是要把我送学校才好,毕竟我都5岁了……
可是爸爸不让,说是女孩子读什么书……
“赔钱货!”
我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将头埋进被窝里,耳旁徘徊着外婆的哭声。
“今天晚上外婆喂了糖。”
“梦一定很甜。”
“就像是见到妈妈一样。”
我在心里记着……
想着妈妈的样子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