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的朱漆大门在沈佑安身后缓缓合拢时,他听见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方家的早膳桌上,青瓷碗里的白粥还冒着热气。
我数着桌上的筷子。五副。比实际人数多了一副。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件事要宣布。”方老爷放下茶盏,瓷器碰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右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扳指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
我垂着眼,看自己搁在膝头的手指。它们细长苍白,像一具骷髅上附着的最后一点皮肉。
“这是沈佑安,以后就是你们的二姨娘了。”
我听见汤匙掉进碗里的声音。抬头时,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坐在方老爷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白发用红绳松松束在脑后,西式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半边下颌。他整个人像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玉,冷而硬。
“佑安,来见过几位少爷小姐。”方老爷的声音里带着不合时宜的欢快。
沈佑安站起身。他太高了,站起来时投下的影子几乎遮住我面前的粥碗。那件过膝的双排扣大衣随着动作微微摆动,露出里面藏青色的厚锻长袍下摆。
“大少爷。”他走到我面前,声音像他这个人一样冷。
我抬眼看他。太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马凡综合症。
我盯着他突出的指关节想。这种病活不过四十岁。
“青筠。”父亲在叫我。
我放下筷子,慢慢站起来。我比他高三厘米,这让我能俯视他发尾那个可笑的小辫子。
“见过二姨娘。”我说,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掺进一丝厌恶。行礼时我的额头几乎碰到桌面,但我盯着的是他大衣第三颗纽扣上的划痕。
沈佑安没有动。我抬头时,发现他正看着我的手。“感情线真淡。”他突然说。
桌上安静了一瞬。我听见三妹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佑安!”父亲呵斥道。
沈佑安收回目光,转向下一个孩子。他的辫子扫过我鼻尖,带着一股苦艾的味道。早膳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继续。我数着沈佑安咀嚼的次数。二十一下,左边;二十一下,右边。像台精密的机器。
“哥。”二弟缓缓凑近我,“他真是男的?”
我没回答。沈佑安正在剥一个水煮蛋。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蛋壳在他手里碎裂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捏碎鸟蛋的触感。
“青筠,你带佑安熟悉下宅子。”父亲临走前吩咐,“他住西厢那间。”
西厢。离主屋最远的那间。我捏紧了筷子。
其他人散得很快。晏如在门口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理她。
“方青筠。”沈佑安站在廊下等我。这是今天他第一次叫我全名。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整个人镶了层金边。我注意到他的瞳孔在强光下几乎透明。
“二姨娘。”我纠正他,“按规矩,你该叫我大少爷。”
沈佑安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眼角有很深的纹路,像瓷器上的冰裂纹。
“带路吧。”他侧身让我先走,大衣下摆扫过门槛上的灰。
我们穿过三道回廊。我故意走很快,但他始终落后我半步。他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像只猫。
“你多大了?”在拐角处我突然停下。
沈佑安差点撞上我。他稳住身形的样子很有趣,像只受惊的鹤。
“二十七。”
“父亲五十四。”我说,“正好一半。”
沈佑安的表情没变,但我看见他喉结动了一下。他的脖子很细,我能看清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西厢房到了。推开门时,一只老鼠从我们脚边窜过去。沈佑安没动,但我听见他呼吸停了一拍。
“前任姨娘在这里上吊的。”我指着房梁说,“绳子断了三次才死成。”
沈佑安走进屋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白发上,像撒了一把盐。
“告诉老爷,我喜欢这间。”他说,手指抚过梳妆台上的灰尘。那里有前任姨娘用簪子刻的“冤”字。
我靠在门框上看他。沈佑安脱下大衣挂上衣架时,我看见他后背的肩胛骨像两把收起的折刀。
“方家有个规矩。”我突然说,“孩子活不过十五岁。”
沈佑安解辫子的手停住了。红绳垂下来,像条小蛇。
我想,他大抵是明白了。
“二弟下个月满十五。”我继续说,“三妹还有两年。”
沈佑安转过身。他眼里第一次有了点活人的温度。
“你呢?”他问。
我走向他,直到我们脚尖相抵。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苦味。
“我二十了,二姨娘。”我伸手碰他的辫子,红绳缠在我手指上,“我是特别的。”
沈佑安没躲。他的眼睛在阴影里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琥珀色。我忽然很想看看这双眼睛染上恐惧的样子。
“方青筠。”他又一次叫我全名,“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掐住他手腕。他的骨头硌得我掌心生疼。我讨厌他。
“晚上会有人送饭来。”我松开手,故意又在他袖子上擦了擦,“别乱走,二姨娘。方家的夜路可不好走。”
关上门时,我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回主屋的路上,我遇见了晏如。
她斜倚在褪了色的朱漆柱上,指尖挑着一方素白帕子。我这才注意到掌心横着道细痕,渗出的血珠已经凝成暗褐色。
“活不过十年。”我接过帕子,劣质茉莉香粉的味道刺进鼻腔。上次闻到这种气味,是在母亲停灵的偏堂。
她忽然笑起来,嘴角扯出一道锋利的弧度。今早新涂的橘色口脂晕开了些,像被揉碎的凤仙花瓣。
“够用了。”她舌尖扫过下唇,留下一点湿润的光泽,“你喜欢?”
帕子上的鸳鸯绣得歪斜,线头支棱着刮过虎口。我不确定她在问什么——是这方粗劣的绣品,还是西厢房里那个咳血的影子。但这两样都让我想起灵堂里招魂幡摇晃的声音。
“脏了。”我把沾血的帕子扔进脚边的泥洼,靛青的线渐渐洇成紫黑。
经过祠堂时,我停下点了三炷香。母亲的照片在供桌正中。我摸了摸相框边缘,那里有处不明显的裂痕。
“他又娶了一个。”我对着照片说,“这次是个男的。”
照片里的母亲不会回答。她死的时候三十四岁,比方老爷现在的新欢大七岁。
晚饭时下起了雨。我数着送饭的丫鬟去了多久。一刻钟。两刻钟。回来时,食盒原封不动。
“二姨娘说没胃口。”丫鬟低着头
我放下筷子去了西厢。雨已经大了,等我走到时,长衫下摆全湿了。沈佑安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是看雨。听见门响,他头也不抬。
“滚出去。”他说。
我走到他身后,“在干什么?”我问。
“出去。”他又说,声音比刚才软了一点。
我扳过他肩膀。沈佑安的脸在烛光下白得吓人,眼下有两片青影。
“吃饭。”我把食盒推过去,“别让我说第二遍。”沈佑安看着我。雨声突然变大,窗纸哗哗作响。
“方青筠。”他第三次叫我名字
“你会杀了我吗?”
我掀开食盒盖子。鸡汤的香气飘出来,混着雨水的腥味。
“喝汤,姨娘。”我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凉了就腥了。”
沈佑安张开嘴。他的嘴唇很薄,沾了油光后像两片透明的糖纸。我看着他喉结滑动,突然很想用筷子戳穿它。
“你杀不了我。”他突然说
“我死的时候,一定是自己想死。”
我放下碗。沈佑安的嘴角沾着一滴汤,我用拇指擦掉,然后当着他的面舔干净。很恶心。
“睡吧,姨娘。”我吹灭蜡烛。
关上门,我在雨里站了一会儿。掌心那滴汤早就冷了,黏糊糊的像血。
回屋的路上,我绕道去了二弟的院子。他窗上还亮着灯,人影投在窗纸上,矮小得像只猴子。
下个月。我数着日子。还有二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