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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黄芪

掌纹劫

三妹又病了。

窗外有鸟在叫,声音尖得像用指甲刮瓷片。我数着叫声间隔,十七秒一次,像钟表。枕边放着昨晚从沈佑安那里顺来的红绳,已经拆成了三股,绕在我手指上。

“大少爷!”丫鬟的尖叫刺穿黎明。我慢条斯理地系好长衫最上面那颗扣子,才打开门。

“三小姐不好了!"

我跟着她穿过回廊。晨露打湿了我的布鞋,每一步都像踩在死老鼠的肚皮上。三妹的院子乱得像遭了贼,三个丫鬟跪在石板上,额头抵着地。

“怎么回事?”我问最先看见的那个丫鬟。她耳后有块胭脂痣,我上个月才记住她的名字。

“小姐半夜起热,现下都说胡话了...”她牙齿打架的声音比说话声还响。

屋里药味浓得呛人。二弟跪在床边,抓着三妹的手在哭。

真吵。

三妹脸涨得通红,头发黏在额头上,像条搁浅的鱼。

“哥!”二弟看见我,鼻涕糊了一脸,“你快看看三妹!”

我摸了摸三妹的额头。烫的。昨晚那碗掺了苦艾的参汤见效比预计的快。她要死了。

“大夫呢?”我盯着被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梅花,是母亲教她绣的。

“去请了。”管家擦着汗,“老爷也...”

话音未落,父亲就踹开了门。他今天穿了新做的马褂,铜纽扣亮得能照人。身后跟着个山羊胡的老头,药箱上漆都剥落了,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恶心。大夫搭上三妹的脉,胡子抖得像风里的枯草。

“邪风入身。”半晌,老头吐出这四个字。

父亲一把揪住他前襟:”我女儿到底怎么了!”

我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七时,大夫的裤子湿了,地上积了一小滩黄水。

“老爷饶命啊!实在是...是脉象古怪....”

丫鬟们趴在地上抖得像筛糠。

“都是你们这些贱婢!”父亲转身扇倒一个丫鬟,“照顾小姐就是这么照顾的?”

那丫头撞在桌角,血立刻糊了半边脸。我数着她掉落的牙齿,一颗,两颗...总共三颗。比上次少一颗。

“父亲息怒。”我适时上前,“三妹需要静养。”

父亲胸膛剧烈起伏着,翡翠扳指在晨光里泛着毒蘑菇似的绿光。他突然转向二弟:“你昨天下午带她去哪了?”

二弟的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我们...我们就在后院扑萤火虫.....”

“撒谎!”父亲扬手就是一耳光。二弟踉跄着撞在我腿上,我顺手扶了一把

我看向窗外。西厢房的门还关着,沈佑安的白发没像我想的那样出现在窗后。有点失望。

父亲发完火便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和血腥味。

二弟还在哭。我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

“三妹会好的。”

他扑进我怀里,眼泪鼻涕全蹭在我前襟。我数着他脊椎骨的突起,第七节有点歪,是去年从假山上摔的。

开药方时我站在大夫身后。老头的手抖得写不成字,墨汁溅在纸上像一串死苍蝇。当归,黄芪,甘草...我看着他写下这些温补的药材,嘴角有点发酸。

“我去抓药。”我接过药方。

厨房后头是我的药柜。三百个小抽屉,装着从乌头到斑蝥的所有乐趣。我拉开标着"黄芪"的抽屉,指尖掠过旁边那个没贴标签的瓷瓶。

砒霜落进药包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三妹去年生辰时戴的银铃铛。

煎药的活儿我亲自来。炭火映得脸发烫,我盯着药罐里翻滚的黑水,想起沈佑安的眼睛。不知道他喝药时会不会皱眉。

“大少爷...”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二少爷问药好了没。”

“滚。”

药煎好时已近午时。黑乎乎的汤药盛在青瓷碗里,我端着它穿过花园,故意绕路经过西厢。沈佑安的窗户开了条缝,里头飘出线香的味道。他在祭拜什么?

三妹的院子突然安静了许多。丫鬟们站在廊下,像一排褪色的纸人。

“哥...”三妹醒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把药碗放在床头,看见她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

“喝了。”我扶她起来。她轻得可怕,手腕细得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跳动。

药喝到一半她全吐了。秽物溅在我鞋面上,带着血丝。

“对不起...”她哭起来,眼泪冲淡了脸上的潮红。我突然想起她四岁时,打翻墨汁弄脏我功课也是这么哭的。

“没事。”我擦掉她嘴角的药渍,“睡吧。”

当归的味道在屋里弥漫。我站在床边,看着三妹的呼吸渐渐平稳。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一阵风掠过树梢,听起来像叹息。

午膳时沈佑安还是没来。桌上的菜比平时少了一半,连摆盘都透着敷衍。我夹了块凉拌黄瓜。腌得不够脆,厨子该换了。

“反了天了!”老爷的咆哮震得碗碟直跳,“一个两个都...”

我数着他太阳穴暴起的青筋,一共三条,比昨天多一条。当他掀翻桌子时,我及时救下了那盘红烧肉。可惜了,二弟最爱吃的。

“哥...”二弟小声叫我,“三妹会死吗?”

“不会。”我说

“你下午去陪她说话就好了。”

三妹的院子更安静了。丫鬟们不知躲去了哪,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我去时,二弟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掀开三妹的被子,她的小腿已经出现尸斑了,青紫色的斑点像发霉的绢花。

“哥?”二弟突然醒了。

我放下被子:“去睡吧,我看着。”

他摇摇头,头发支棱着像只刺猬,“我不困。三妹刚才动了手指...”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突然很想笑。多像去年的四弟,死前也说看见母亲在招手。

“你下个月就十五了。”我递给他一杯茶,“想要什么礼物?”

二弟捧着茶杯发呆。茶水里映出他变形的脸

“我想...要只鸽子。”

“白的还是灰的?”

“灰的。”他抬头笑了,“像三妹眼睛的颜色。”

我点点头,看向床上的人。三妹的呼吸越来越浅,每次间隔都长得让人以为结束了。当归和黄芪的味道从她毛孔里渗出来,混着将死之人特有的甜腻。

“哥。”二弟突然抓住我的手,“你会一直保护我们吧?”

“当然。”我抽出手,“去洗把脸,你像个花猫。”

二弟跌跌撞撞出去了。我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看三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她长得像母亲,尤其是鼻梁上那颗浅褐色的痣。

真奇怪,人死的时候竟然会失禁,三妹的裙子渐渐洇出深色痕迹。

她死了。

入殓师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站在廊下看他们给三妹换寿衣。那是件粉色的锻面袄子,前襟绣着蝴蝶,忘记是哪年生辰母亲送她的了。

梨树的花苞垂下来,像无数个苍白的小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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