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三遍时,我踹开了二弟的房门。
“起来。”我把孝服扔在他脸上,“寅时下葬。”
二弟从被窝里钻出来,眼睛肿得像两颗烂桃子。他抖开那件粗麻衣服,手指在领口处磨出一个洞。
“三妹她...”
“闭嘴。”我扯开他中衣领子,“赶紧穿好。父亲说了,不准哭。”
天井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我数着步子,十七步到西厢房。沈佑安已经站在廊下,还是那件藏青色长袍,白发散着,像捧新雪堆在肩头。
“姨娘起得早。”我递给他一条白麻布,“系腰上就行。”
沈佑安接过布条时,指甲划过我掌心。那里有前天掐他手腕留下的血痂。
“你睡得不好?”他系布条的手指灵活得不像病人,“眼下都青了。”
我没答话。二弟拖着脚步过来,孝服穿得歪七扭八。沈佑安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把他领子翻正。二弟吓得一哆嗦,活像被毒蛇碰了。
棺材停在祠堂后头,薄得像口茶叶箱子。三妹躺在里面,脸涂得比唱戏的还白。
“钉棺。”我对抬棺的下人说。
沈佑安突然按住棺沿。他俯身从三妹手里取出个东西——那是我去年送她的泥娃娃,已经碎成两半。
“留着陪葬吧。”我说。
沈佑安把泥娃娃放回去,指尖在三妹眉心点了点。阳光突然照进来,我看见三妹眼皮底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等我再要看时,沈佑安已经盖上了棺盖。
下葬快得不像话。黄土盖上去时,二弟终于哭出声。我踹了他一脚,他跪在坟前吐了起来。
“方青筠。”
沈佑安站在新坟边上,麻布腰带被风吹得飘起来。他今天没束发,白发里缠着几根枯草。
“姨娘心疼了?”我抓起一把土撒在坟头,“可惜,三妹不是你这种......”
“青筠。”
父亲的声音从背后刺过来。我转身时差点踩到二弟的手指。父亲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个女孩。
十六岁。我瞪大双眼。
女孩穿着崭新的藕荷色袄裙,头发扎成两个圆髻。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手粗糙得像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我脑中飞速思考——我的计划哪里出了问题?父亲不应该带一个小于十五岁的女孩回来吗?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三妹了。”父亲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弟冲了出来。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什么...父亲你说什么...她怎么可能成...”他的声音尖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父亲的巴掌打断了二弟的话。女孩吓得一哆嗦,却依然死死盯着地面。我看见她后颈上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形状像只残缺的蜘蛛。
“回你房里去。”父亲对二弟说,然后转向我,“青筠,带她去三妹的房屋。"
我伸手去拉女孩。她的手腕细得惊人,皮肤下能摸到凸起的骨头。经过回廊时,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和三妹有七分像。
“你叫什么?”我问,耳旁是二弟在身后的哭喊声:“父亲…父亲!不可以…”
“招娣。”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掐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直到她疼得缩了一下。
“在这里,你叫方姝萝。”我推开三妹生前的房门
“一个字都不许错。”
房间还保持着原样。梳妆台上摆着三妹没绣完的帕子,床头的瓷娃娃眼睛用黑线缝着——三妹总说那娃娃半夜会眨眼。女孩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鞋底粘着的泥巴在地板上留下污痕。
“进去。”我推了她一把。
女孩踉跄着跌坐在床沿。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冲淡了脸上劣质的胭脂。
“哥...哥哥...”她抖着声音叫我。
我胃里一阵翻腾。这个冒牌货...父亲难道没告诉她三妹都是叫我大哥的吗?我抓起瓷娃娃砸在她脚边。碎片溅起来划破了她的脚踝,血珠渗进袜子里。
“收拾干净。”我转身要走,却在门口撞见沈佑安。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白发松散地靠在后背,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先看了看我,又越过我看向屋里抽泣的女孩。
“方青筠,你真是好大的威风。”
我没理他。房门前的屋檐上落了只乌鸦,正用喙梳理翅膀。我抬手想赶它,那畜生却突然冲我叫了一声,声音活像三妹咽气时的抽噎。
沈佑安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混着雨水的气息钻进我鼻腔。他走到女孩面前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帕。
“别怕。”他说,声音比对我说话时柔和十倍,“脚抬起来。”
女孩怯生生地伸出脚。沈佑安的手很稳,包扎的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我盯着他后颈凸起的骨节,突然很想用指甲在那里划出血痕。
“姨娘真是热心。”我靠在门框上说。
沈佑安没理我。他帮女孩擦干净脸,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
“饴糖。”他放在女孩手心,“吃了就不疼了。”
女孩含着糖,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沈佑安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动作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站起来时,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瓷片,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你连装都懒得装。”沈佑安与我擦肩而过时低声道,“真是...令人失望。”
我一把抓住他手腕。太细了,我拇指和食指几乎能圈住。沈佑安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
“你懂什么?”我压低声音,他一个被买来的玩物,也配教训我?
沈佑安突然笑了。他眼角泛起细纹,像是冰面裂开的纹路。
“方青筠。”他凑近我耳边,呼吸喷在我颈侧,“你闻起来像条丧家犬。”
我猛地推开他。沈佑安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女孩吓得缩到床角,糖块从她手里掉到地上。
“滚出去!”我指着门外。
回屋的路上,我踩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沈佑安刚才用的那块方帕,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沈"字。帕子已经脏了,沾着泥土和女孩的血迹。
我没扔。把它塞进袖袋时,布料上残留的苦艾香钻进鼻腔,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找到晏如时,她正坐在庆春楼二楼的包厢里嗑瓜子。
台上唱的是《游园惊梦》。杜丽娘的水袖甩出去,像两片被风吹散的云。晏如的旗袍开衩处露出半截大腿,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蜜色的光。
“来了?”她头也不回,把一粒瓜子仁抛进嘴里,“你那位新姨娘怎么样?”
我在她旁边坐下。包厢里熏了香,甜腻得让人头晕。楼下传来叫好声,我瞥见一个武生翻跟头时露出的腰线。
“我说过了,活不过四十。”我拿起她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茉莉香片,太甜。
晏如笑了。她今天涂了紫色的眼影,眨眼时像两片凋零的花瓣。
“我问的是性格。”
“冷。”我想起沈佑安的眼睛,“像块冰。”
晏如突然坐直了身子。台上的杜丽娘摘了头面,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那是梅冬阳。”晏如的指甲掐进我手臂,“庆春楼唯一的男旦。”
我眯起眼睛看。确实是个男人,喉结明显,肩膀也比一般旦角宽。但那双眼睛——眼尾上挑,看人时带着钩子。
“你最近就为这个神魂颠倒?”我掰开晏如的手指。
晏如没回答。她的目光追随着台上的人,舌头无意识地舔着下唇。我见过她这种表情——上次是在她盯着一把新买的勃朗宁时。
戏散场后,我们去了后台。晏如熟门熟路地穿过堆满戏服的走廊,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像一串枪响。
梅冬阳正在卸妆。从镜子里看见我们,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晏小姐。”他声音很低,带着刚唱完戏的沙哑,“这位是?”
“方青筠。”晏如一屁股坐在他妆台上,打翻了一盒胭脂。红色的粉末洒在桌面上,像一滩血。
梅冬阳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蓝色,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方少爷。”他点点头,继续卸他的妆。油彩擦掉后,他的脸意外地年轻,左眉上有一道疤。
“冬阳是北平来的。”晏如用手指卷着一缕头发,“他家以前是给宫里唱戏的。”梅冬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民国了,晏如。”我提醒她,“宫里那套早过时了。”
晏如咯咯笑起来。她突然伸手去摸梅冬阳的喉结,被他轻轻挡开。
“别闹。”梅冬阳说,语气像在哄孩子。他站起来换衣服,背对着我们脱下戏服。他的后背上有几道鞭痕,已经发白了,但依然清晰可辨。
晏如的呼吸变重了。我太熟悉这种征兆——每次她看见想要的东西都这样。
“晚上有空吗?”她问,手指在妆台上敲着莫尔斯电码。是我们小时候发明的暗号:猎-物-上-钩。
梅冬阳系扣子的手停住了。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晏如。
“今晚要排新戏。”他说,“改天吧。”
晏如的笑容僵在脸上。我数着她的睫毛颤动次数,三下,这是她发怒的前兆。
“走吧。”我拉起她。
走廊里,晏如甩开我的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影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他拒绝我三次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人敢这样。”
“第一次说是因为约了别人,第二次说是不方便,这次又说要排新戏,他到底什么意思!”
后台的空气中飘着脂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让人反胃。
“他家以前真是宫里的?”
晏如冷笑一声:“他祖父是慈禧的戏子,后来犯了事,全家都被处死了。就他一个活下来。”
“你查得挺清楚。”我淡淡开口。
“我想知道他哭起来什么样。”晏如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么漂亮的眼睛,要是含着泪...”
我没接话。晏如的病态趣味我早就习以为常。十八岁那年,她把一只猫从教堂顶上扔下来,就为了看它临死前瞳孔放大的样子。
今晚的月光很亮。
二弟的房门大开着,他蜷缩在床上,眼角还湿漉漉的,“哥...”他看见我,挣扎着坐起来,“那个女的...不能留...”
我倒了杯水递给他:“我知道。”
“父亲疯了...”二弟抓住我的手,指甲陷进我肉里,“下一个就是我...下个月我就十五了...”
我掰开他的手指。二弟的手心全是冷汗,摸起来像条濒死的鱼。
“睡吧。”我替他掖好被角,“我会保护你的。”
走出房门,我从袖中掏出那块脏帕子。月光下,褐色的血迹像朵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