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腊月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云栖寺的竹林覆了层薄白。沈清瑶跪在佛堂的蒲团上,正用小楷临摹《女诫》,手腕悬得发酸,笔尖却稳如磐石。
“笔力太硬,少了几分柔婉。”了尘大师拈着念珠从她身后走过,目光扫过宣纸上的字迹,“入宫后,你的字、你的笑、甚至走路的姿态,都得藏起棱角。帝王身边最忌‘锋利’二字,尤其是女子。”
沈清瑶放下狼毫,指尖在“妇德”二字上轻轻摩挲。这半年来,她学的何止是字。晨起练身段,要像风中柳丝般柔韧;午后学茶道,沸水烫着手也得笑得温婉;夜里对着铜镜练习眼神,要把眼底的恨意压进最深的地方,只留一片清澈懵懂。
“若……若被认出来呢?”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怯意。那日靖王府管家的眼神,像毒蛇的信子,总在午夜梦回时缠上她的脖颈。
老僧往铜炉里添了块檀香,青烟袅袅中,他的声音愈发平和:“沈尚书的千金,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骄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识五谷杂粮。而你——”他看向窗外正在劈柴的沈清瑶,“‘了瑶’是乡野孤女,会采草药,能辨毒草,性子木讷寡言,与从前的沈清瑶,判若两人。”
沈清瑶握紧了笔。是啊,她早已不是那个能在海棠树下掷千金斗茶的少女了。掌心的茧子,手背被冻疮冻出的红痕,还有夜里想起账册时,心脏被恨意啃噬的钝痛,都在时刻提醒她这一点。
腊月初八那天,山下传来消息:靖王萧彻以“查访流民”为名,亲自巡至云栖寺附近的县城。
沈清瑶正在药庐里捣药,听见小沙弥慌张的禀报,手里的铜杵“当啷”一声掉在石臼里。她猛地抬头,看见药杵上沾着的乌头粉末,忽然想起了尘大师教过的——此药少量可止痛,过量则能杀人于无形。
“慌什么。”了尘大师从外面走进来,袍角沾着雪粒,“他若真要搜寺,早在半年前就来了。如今这般张扬,不过是做给宫里看的。”
沈清瑶不解:“做给萧弈看?”
“帝王多疑,靖王手握兵权,总得时不时表表‘忠心’。”老僧拿起她捣了一半的药草,“这味‘断肠草’认得吗?与金银花相似,误食者半个时辰便会肠穿肚烂。宫里的人,比这些毒草更难辨认。”
沈清瑶默默点头,将两种草分开摆放。她忽然明白,了尘大师教她辨毒,不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让她看懂人心——那些披着温良外衣的恶意,比毒药更致命。
除夕夜里,云栖寺只做了两碗素面。沈清瑶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菜,忽然想起从前家里的团圆饭:父亲会给她夹一块糖醋鱼,母亲笑着骂她吃相不雅,秦风则在廊下偷偷塞给她一包蜜饯。
喉头一阵发紧,她低下头,借着吃面的动作掩饰泛红的眼眶。
“明日起,你便不用再穿僧袍了。”了尘大师忽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贫尼托故人寻来的户籍文书,你且看看。”
布包里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苏瑶”二字,籍贯填的是江南一个偏远小镇,父母双亡,由远亲送入京中待选。沈清瑶指尖抚过那两个陌生的字,忽然觉得,“沈清瑶”这个名字,已经像前尘往事般遥远。
“苏瑶……”她轻声念着,像是在确认一个新的身份。
“嗯。”老僧点头,“江南口音软,你这些日子练的腔调正好合用。记住,你是苏瑶,一个只想在宫里讨口饭吃的孤女。”
开春后,冰雪消融,山道上渐渐有了行旅的踪迹。了尘大师给她备了个青布包袱,里面是两套半旧的襦裙,一双布鞋,还有一小瓶用蛇毒炼制的解毒药。
“此药能解百种迷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老僧将包袱递给她时,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舍,“宫里不比寺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若事不可为,保住性命最要紧。”
沈清瑶接过包袱,忽然跪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师父的恩情,苏瑶永世不忘。”她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这半年来,了尘大师不仅救了她的命,更给了她活下去的方向。
老僧扶起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簪头是朵简单的梅花:“这是当年一位故人所赠,据说能驱邪避祸。你且带着。”
沈清瑶接过银簪,簪身冰凉,却让她想起了那枚被藏在松树下的沈字玉佩。一个是新生的伪装,一个是刻骨的过往,都被她妥帖地收在身上。
离别的那日,天刚蒙蒙亮。沈清瑶换上那身湖蓝色的襦裙,跟着一队前往京城的商队出了山。走到竹林尽头时,她回头望了一眼云栖寺,只见晨雾缭绕中,了尘大师的身影立在寺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她别过头,不再回头。
商队的马车摇摇晃晃,沈清瑶坐在角落里,听着同车妇人闲聊。她们说宫里的荣华,说哪位娘娘最得宠,说皇子们的风姿,唯独没人提起半年前沈家的那场大火。
原来,一个家族的覆灭,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茶余饭后几句就会被遗忘的闲话。
路过金陵城外时,沈清瑶掀起车帘一角,看见城墙高耸入云,城门处的守卫比从前多了数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的银簪,指尖触到梅花的棱角,忽然想起了尘大师的话:“蛰伏不是认输,是把锋芒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马车驶入京城时,正是上元节。长街上挂满了花灯,游人如织,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沈清瑶看着那些笑靥如花的面孔,忽然觉得讽刺——这繁华盛世的背后,藏着多少像沈家一样的白骨?
她跟着引路的老太监走进选秀的别院时,看见院子里已经站了几十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她们或紧张,或羞怯,或故作镇定,每个人的眼里都藏着对未来的期许。
只有沈清瑶知道,自己心里装着的,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苏瑶,编号七十四。”老太监点到她的名字时,她低着头,迈着学了半年的、不疾不徐的步子上前,声音温顺得像只羔羊:“民女在。”
抬起头的那一刻,她看见院墙上爬满了粉白色的海棠花,像极了沈家后院那株。恍惚间,仿佛又听见秦风在身后喊她:“清瑶,慢点跑。”
沈清瑶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很快,便将那点波澜压了下去。她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只留一片符合“苏瑶”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怯懦。
她知道,从踏入这座院子开始,她的刀,该出鞘了。只是这一次,刀鞘是温顺的笑,是懵懂的眼,是那身不起眼的湖蓝襦裙。而刀尖对准的,是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深处,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丝竹声。沈清瑶握紧了袖中的银簪,在心里对自己说:苏瑶,从今夜起,好好活着。活成一把藏在暗处的刀,直到刺穿那层虚伪的盛世为止。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