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拾孤

暴雨如注，砸在鬼市青黑的瓦片上，炸开一片混沌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像浸透了腐朽的布帛。在这片混乱的市集边缘，一条狭窄得几乎被两旁歪斜木楼挤没的死巷深处，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

那是个孩子，顶多三岁模样。浑身湿透，单薄的旧白麻布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异常瘦小的轮廓。他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无法控制地颤抖，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惊人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可那双眼睛，却奇异地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定定地望着巷口外光怪陆离的鬼市灯火，又仿佛穿透了那些光，望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那是谢怜的眼睛，尽管盛在这样一副稚嫩脆弱的躯壳里。

虚空陡然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撕裂，一道刺目的殷红身影撞破雨幕，轰然落在巷子中央。积水四溅，巷子两侧悬挂的破烂布幌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压撕扯得疯狂摇曳。花城来了。

他一身张扬的红衣此刻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透出一种近乎凝固的血色。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颈侧，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不断淌落。那双总是含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几乎要将这雨夜都点燃的暴怒和一丝……被极力压制的恐慌。他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子里投下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哥哥！”

这声呼唤急切得近乎嘶哑，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破碎的颤音。花城一步抢到孩子跟前，毫不犹豫地弯腰伸手，就要将那冰冷湿透的小小身体紧紧搂入怀中。

指尖离那小小的肩膀只有寸许之遥时，却像被无形的烈焰灼到，猛地僵在半空。

花城瞳孔骤然缩紧。

就在他靠近、气息拂过那孩童的瞬间，孩子空洞茫然的眼神里，像投入石子的死水，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不是认出，更像是一种面对全然陌生气息的、本能而原始的警惕和……遗忘的前兆。仿佛他的靠近本身，就是一块强力擦拭记忆的橡皮。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滂沱大雨更甚百倍，猛地攫住了花城的心脏。他伸出的手死死僵在那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骨节咯咯作响，却再不敢向前挪动半分。

邪咒！而且是极其阴毒、针对记忆的邪咒！触碰，即是遗忘！

花城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暴戾杀意。他缓缓收回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其他什么。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巷子湿滑的石板地上投下更深的阴影。沉默只持续了一息，花城猛地抬手，五指张开。一道暗沉的流光自他袖中疾射而出，悬停在孩子头顶上方三尺处——是他的红伞，伞面殷红如血，无声地张开，稳稳地隔开了瓢泼而下的冰冷雨水。

小谢怜被这突然出现的红色巨物惊得一缩，小小的身体又往墙角蜷了蜷，空洞的眼睛里透出些许不安，茫然地仰头望着那遮蔽了雨水的伞面。

花城不再看他，怕自己再看一眼那全然陌生的眼神就会彻底失控。他猛地转身，红袍的下摆在积水中划出一道凌厉的水痕。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石面，响彻这狭窄的雨巷：

“查！”

一个字，裹挟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杀伐之令。

几道模糊扭曲的黑影，如同从巷子两侧墙壁的阴影中融化出来，无声地跪伏在泥泞的水洼里，姿态卑微而迅捷。黑影们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那道红色的背影，只是将头颅更深地埋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表示绝对服从的嘶哑声响。随即，黑影如墨汁入水般散开，瞬间消失在密集的雨线中，只留下几圈迅速被雨水填平的涟漪。

巷子里只剩下花城，和伞下那个小小的、无声的孩子。

花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将眼底翻涌的赤红压回深处。他缓缓转回身，目光再次投向伞下。孩子依旧蜷缩着，小小的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湿透的额发遮住了部分眼睛，只留下一个苍白而脆弱的侧影，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玉雕。

他走到伞旁，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小小的身影齐平。脸上的暴戾与杀意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跟我走？”他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飞一只停驻的蝴蝶。语调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询问。

小谢怜闻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乌黑的眼珠，视线终于聚焦在花城脸上。那眼神依旧空茫，带着孩童的懵懂，却没有任何熟悉的痕迹。他看了花城几秒，小小的嘴唇抿了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花城的心脏像是被那微小的动作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痛。他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腾的情绪。随即，他伸出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执刀杀伐无数的手，此刻却稳稳地握住了悬在两人之间的红伞那长长的、光滑的乌木伞柄。

他轻轻地将伞柄末端，递到了孩子蜷缩在身侧的小手边。

小谢怜的目光被那截深色的木头吸引了。他盯着伞柄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它的意图。终于，一只小小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迟疑地、试探性地伸了出来，几根细细的手指，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轻轻地、轻轻地搭在了冰冷的伞柄末端，就在花城手指下方寸许的位置。

冰凉坚硬的触感似乎让他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松开。

花城紧抿着唇，感受着伞柄上传来的、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属于孩童的微弱力道。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孩子完全笼罩。他握着伞柄的上端，保持着绝对的稳定，牵引着那小小的力道，迈开了步子。

伞下，那小小的身影也跟着动了起来。小小的脚丫踩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步伐不稳，跌跌撞撞。每一次小小的趔趄，伞柄上那微弱的力量就会消失一瞬，随即又更紧地、带着点惊惶地抓握上来。

鬼市喧嚣的光怪陆离被隔绝在红伞之外，只剩下伞下这一方狭小、沉默、被雨水隔绝的世界。花城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红伞纹丝不动，如同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堡垒。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伞柄上那细微的牵引感上，仿佛那是维系着整个世界的唯一丝线。

身后，那小小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细碎而孤单地响着，踏碎了积水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