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与共

雨后的极乐坊浸在蜜糖般的晨光里，檐角滴水敲击青石，奏着隔夜的余韵。谢怜站在朱红栏杆旁，看晨雾如轻纱漫过鬼市的飞檐斗拱。那些曾被黑雾侵蚀的灯笼重新亮起温柔的光，照得长街积水中碎金浮动，仿佛昨夜那场生死较量只是大梦一场。

花城从身后环抱过来时，带着新雪初霁般的清爽气息。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却掩不住银铃相击的脆响——新铸的银铃正悬在他腕间，与谢怜腕上那枚成对，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银辉。

"哥哥在想什么？"花城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慵懒，下巴搁在谢怜肩头轻轻磨蹭。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像远山深处苏醒的春雷。

谢怜握住腰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抚过银铃内侧的刻痕。那"朝暮与共"四字是花城连夜刻的，每一笔都深得能盛住月光。"在想这八百年..."他的声音被晨风吹散些许，"你为我挡的天劫，受的反噬，还有那些...我本该记得却遗忘的时光。"

花城低笑，呼吸扫过谢怜耳后敏感处，引得他微微战栗。"哥哥不也一次次渡我重生？"他展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褪色的铜钱，"第一次在雨中背我回家的是你，第三次飞升时替我挡下天雷的是你，就连昨日..."他收拢手指，铜钱消失时带起一缕金光，"也是你破了那蛇咒。"

晨风忽急，檐角铜铃叮当作响。谢怜转身与他相对，抬手抚上那袭红衣下的伤疤。隔着衣料，仍能触到微微凸起的痕迹，像是岁月烙下的密语。"疼吗？"他问得极轻，仿佛声音重些就会惊动旧日的痛楚。

花城覆上他的手，将掌心牢牢按在自己心口："早就不疼了。"

"说谎。"谢怜眼中泛起水光，指尖能感受到对方骤然加快的心跳，"共生咒的反噬，怎会不疼？"

异色双瞳在晨光中流转着鎏金与墨玉的光彩，花城望进他的眼睛："比起失去哥哥的痛苦，这点疼..."他忽然将谢怜的手引至唇边，在指节落下一吻，"甘之如饴。"

八百年的记忆如春风过境。谢怜看见皇城初见时执伞的少年，看见铜炉山里浑身是血仍紧握铜钱的鬼火，看见百剑穿心时那道扑来的红影...最后定格在昨日雨幕中，花城挣断契约银链时，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与八百年前上元夜，人群中初遇时一般无二。

"三郎..."谢怜声音哽咽，额头抵上对方肩膀，"我何德何能..."

花城捧起他的脸，拇指拭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哥哥可知，当年你在破庙为我挡下蛇咒时..."他忽然贴近，鼻尖相触，"我心里想的竟是——若能换你展颜，魂飞魄散亦是圆满。"

这话像一把钝刀剜进心口。谢怜取出怀中银铃，指尖发着颤系在花城腕间。红绳缠绕苍白手腕，如同月老那根被鲜血浸透的红线，终于显露出本真的颜色。"从今往后..."他抚过铃身，"你的痛就是我的痛，你的劫就是我的劫。"

花城突然单膝跪地，红衣铺展如盛开曼珠沙华。他执起谢怜的手贴在额头，银发垂落遮住神情，只有声音一字一句钉进晨光里："我花城此生，愿为谢怜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谢怜将他拉起，发现他眼角竟有泪光。这发现比任何誓言都更让人心颤，他忍不住将人拥紧，额头相抵时嗅到对方衣领间淡淡的沉水香。"我不要你赴死..."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要你与我共度这千秋万载，看尽人间灯火。"

晨光渐炽，为相拥的身影镀上金边。他们投下的影子在栏杆上交融，再分不出彼此。远处传来孩童新编的唱谣："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尾音被风扯成长长的丝线，系住了整个鬼市的炊烟。

檐下新铃忽然无风自动。谢怜凝神细听，竟是那年上元夜满城灯火中，他们隔着人潮遥遥相望时，风中飘来的民间小调。原来最深的羁绊从来不需言语，它藏在花城为他保留的每枚铜钱里，在他为花城系上的银铃刻痕里，在晨光中相触的指尖，与望向彼此时的眼神里——

不必同生，但求同归；

不必共死，但共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