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阵的碧绿灵雾如生命潮汐般日夜流转,滋养着悬霁石林这方绝境绿洲。阵眼核心处,巴影盘膝而坐,沐浴在柔和光晕中。
数月过去,在药王谷圣药、鲛人潮音梳理及大阵磅礴生机的滋养下,她颈侧那道暗金魔纹细线已重归沉寂。 曾被蚀魂魔煞与梼杌魔纹疯狂侵蚀、狰狞可怖的右臂,角质层也褪去大半,显露出下方苍白却属于人类的肌肤轮 廓。唯有肩胛至手肘内侧,一道暗沉如陈旧疤痕的痕迹盘踞不去,指尖残留着一丝非人的冰冷质感。
这已是巨大的好转。赫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只要阳光晴好,他便总爱拉着巴影,避开演武场的喧闹,踱步到石林边缘那片柯珩与青囊卫精心打理的小药田。
药田栖于背风岩凹,土壤混合了百越沃土与药王谷灵壤,浸润着生生不息阵的余韵。晌午时分,阳光难 得穿透断界渊上方的灰雾,洒下斑驳暖意。田垄间,清心兰舒展翠玉般的细叶,逸散宁神静气的淡雅芬芳; 星辉草在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银点,煞是好看。赫羽小心翼翼扶着巴影未完全恢复的右臂,陪着她缓步走过田埂,感受泥土的温润与草木的生机。
“看这株凝露花,”赫羽指着田边一朵半开、瓣缘凝着露珠的淡紫小花,语调刻意轻松,“昨日才抽苞,今 早就开了,柯珩说它最能滋养神魂。”
巴影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小心翼翼拂过冰凉的花瓣,感受那微弱的生机。阳光落在她脸上,褪去些许病 态苍白,却依旧带着易碎的宁静。她努力想对赫羽挤出笑容,嘴角却显得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清晰可闻的议论,从旁侧几块嶙峋黑石后飘来。是几名在药田另一侧整理药苗的 药王谷年轻药师,和两位来自小宗门的弟子。
“哎,你们那天……看到巴影师姐刚被赫师兄抱回来的样子没?”一个小药师心有余悸地颤声问,小心地给 星辉草培土,“我的天……整条右臂……黑黢黢的,全是那种……像怪兽鳞片一样的东西!还滋滋冒黑气!隔着老 远都觉着骨头缝里发冷!我当时差点把药罐子摔了!”
“何止是手臂!”一个负责协助搬运药草的小宗门弟子接口,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震撼,“脸上、脖子上那 些紫黑纹路,像活蛇一样扭!眼神……眼神都像换了个人,又凶又冷!都说是被暗影教最毒的魔煞蚀了心魂 了!”
“对对对!吓死人了!”第三个声音附和,“连白徵师兄的音障都压不住那股凶煞气!要不是柯谷主用了那么多星髓……真不敢想……”
“嘘!小声点!赫师兄他们好像在那边……”有人警觉提醒。
议论声骤然低下去,只剩窸窣的培土声。但那些描绘恐怖模样的话语,已如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巴影耳 中,刺穿了药田短暂的安宁。
赫羽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怒火喷薄!他猛地攥紧拳头,额角青筋暴起,松开扶着巴影的手,一步就要跨过田垄——
“赫师兄!”一只微凉的手更快地、异常坚定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赫羽愕然回头。巴影低着头,阳光照在垂落的发丝上,看不清表情。她的声音很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却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别……别去。他们……说的……是事实。”
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只曾被描述为怪兽鳞片覆盖的右手,下意识地、更深地缩回宽大的袖袍里,仿 佛要将那仅存的、被视为恐怖证据的疤痕彻底隐藏。阳光依旧明媚,药草清香依旧萦绕,但她周身那点好不 容易被暖阳驱散的沉郁阴霾,瞬间又浓重得化不开。
赫羽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死死攥紧袖口的手,冲天的怒火如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只剩下无尽的心疼 和深深的无力。他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羞耻、痛苦和再次被撕开的伤口。那些议论,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她拼命想要遗忘、想要摆脱的过去,血淋淋地重新摊开在阳光下,提醒着她,也提醒着所有人——她曾 多么接近彻底的非人。
巴影没再说话,默默转身,沿着来时的田埂,一步一步,沉默地往回走。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在斑驳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单薄孤寂。赫羽狠狠瞪了一眼黑石后的方向,顾不上教训,连忙追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日,关于蚀魂魔煞侵蚀、魔源失控加剧的议论,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未明面传播,却在悬霁盟弟子间悄然扩散。惊惧、好奇、同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巴影周身。
宁宸很快察觉了这股暗流和巴影愈发沉默的异样。鹰嘴岩下的石室内,悬霁核心成员齐聚,气氛凝重。
“……情况便是如此。”金蘅秀眉紧蹙,“那些议论虽非恶意诋毁,只是描述事实,但绘声绘色描绘影儿当 时的恐怖状态,对她而言,不啻于一次次撕开尚未痊愈的伤疤。她本就为魔源所困而自责,如今更添一层因异样而被审视、被惧怕的羞耻与痛苦。”
“蚀魂魔煞与梼杌魔纹纠缠留下的印记,确实……触目惊心。”柯珩面色沉重,作为医者,他更清楚那种形态对患者心理的打击,“影师妹心志坚韧,但越是坚韧之人,越容易将痛苦深埋。这些流言,如同心魔的引信。”
白徵指尖轻抚镇岳笛,声音清冷:“堵不如疏。流言因目睹而起,因未知而惧。强行压制,反易滋生猜疑。”
宁宸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召集同盟会。让所有心存疑虑之人——无论是药王谷、百越,还是其他盟友宗门——都将忧惧摆在明处。与其任流言在暗处滋生,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化解。"
当日午后,鹰嘴岩下石室外,各派长老及代表齐聚,气氛紧张拘谨。
宁宸立于岩上,承钧剑意浩然却不迫人:“今日召集诸位,不为议事,只为交心。近日盟内关于影儿伤势及 魔源失控的传言,本座已悉数知晓。无需讳言,影师妹伤势特殊,其状确曾令人惊惧。但本座更想问诸位:可还 记得她为何受伤?是为夺回修复不周山封印的幽冥铁——此物关乎天下存亡!是为在四暗皇手下,以命相护同袍 安危!她这一身伤,是悬霁之盾上最耀眼的勋章!是舍身证道的最好明证!"
他目光如炬,环视众人:“今日,本座与诸位长老在此坐镇。若有疑虑,尽可直言;若有忧惧,但说无妨!悬霁立盟,贵在同心;同心之道,首重坦诚!与其暗生猜忌,不如当面问个明白!"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来自百越部落、性情耿直的长老猛地起身,声若洪钟却难掩忧色:“盟主明鉴!诸位长 老!巴影姑娘为救同袍舍生忘死,老朽敬佩之至!可她体内梼杌魔源本就凶险万分,如今更遭暗影魔煞侵蚀—— 魔纹失控,凶气肆虐,已令营地上下寝食难安!长此以往,不仅低阶弟子难以承受,更怕……更怕她终将被魔源 反噬,沦为邪魔容器啊!"
紧接着,药王谷丹堂主事长老捻须而起,眉间沟壑更深:“盟主明鉴,老朽绝非质疑巴影姑娘心志。只是那蚀魂魔煞乃暗影教不传之秘,专噬修道者神魂根基,偏又与梼杌凶煞同气连枝。如今二煞相生,已成燎原之势……”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纵使我等日夜施为,观其魔纹压制之速……”话音忽滞,终是重重叹息,“若真有压制不住那日,这断界渊营地……”未尽之言化作一声长叹,在帐内久久回荡。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言辞虽直白锋利,却字字皆是肺腑之忧。宁宸负手而立,与金蘅、柯珩、白徵等人逐一 详释:蚀魂魔煞虽不具传染之危却如附骨之疽,巴影以身为祭的惨烈代价,当前以潮音古阵辅以星髓之力构建的 双重禁制……赫羽攥紧的双拳青筋暴起,眼中血丝密布,每每要冲口而出时,皆被宁宸一道沉凝目光生生截住。
巴影独坐偏隅,残存异化的手臂随意搭在膝头,不加遮掩。她神色寂然,仿佛这场关乎生死的议论与她毫无 干系。唯有当赫羽压抑着怒意的辩驳声传来时,那垂落的指尖才微不可察地一颤,在衣料上划出几道几不可见的 褶皱。
同盟会持续近一个时辰。随着疑虑被一一剖解,不少弟子眉间郁色渐消。就在众人以为议毕之际,巴影忽而起身,缓步走向岩台。
“诸位所虑……”她嗓音微哑,目光掠过赫羽时泛起一丝水光,又被生生抑住。转向宁宸时,声音虽轻却字 字千钧:“盟主,蚀魂魔煞已与梼杌本源相融,魔纹抑制之速远不如预期。为免祸及同门……”她抬首直视,袖 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巴影请命即刻自囚于星寒玉窟——此穴经柯师兄以寒玉髓淬炼,辅以星髓碎片镇封,当 可隔绝魔气外泄。"
话音稍顿,一抹决然掠过眉梢:“除非寻得根治之法,或……”尾音消散在风中,那未竟之言,在场众人心下了然。
“影儿!”赫羽急呼。
宁宸抬手制止的动作在半空凝滞,指节微微发颤。他凝视着巴影苍白如纸的面容,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痛楚——那是看着自幼相伴的小师妹一步步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的钝痛。喉结滚动数次,终是沉沉颔首:”允。”字音落下的瞬间,袖中掌心已被掐出淋漓鲜血,却远不及心头撕裂之痛。这个曾手把手教她剑法的师兄,此刻竟要亲手将她封入寒狱。
一旁的柯珩上前一步,腰间药王令清辉流转,目光沉静威严:“诸位放心。蚀魂魔煞之歹毒,梼杌魔源之凶戾,却非无解之道。我药王谷传承千年,于镇压邪祟、调和异力一道,自有通天手段。今以药王令为凭,毕生丹道修为立誓,必穷尽毕生心力,寻得压制融合之法!所需一切资源,药王谷倾谷之力,在所不惜!”
药王令的清辉与柯珩沉稳的誓言,如同双重磐石,碾平了最后一丝疑虑。在赫羽那近乎破碎的目光下,巴影转身,一步步迈向营地深处那座内嵌星髓碎片与寒玉髓的洞穴。刻满封禁符文的厚重石门在她身后轰然闭合,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内外天地。洞窟之内,唯余星髓幽蓝如鬼魅的冷光,与寒玉砭人肌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