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苏宥祁和宁悦被同时卷入漩涡,漩涡像一条巨龙的喉咙,将苏宥祁猛地吞了进去
冰冷的水流撕扯着他的四肢,耳膜被水压震得嗡嗡作响。就在他几乎窒息的瞬间,一抹熟悉的鹅黄裙角掠过他的指尖——是妹妹!她像小时候一样,扎着歪歪扭扭的双丫髻,笑得两颗虎牙闪闪发亮。
“阿祁,你怎么才来呀?”妹妹的声音穿过水声,脆生生的。
苏宥祁的胸口突然滚烫起来。他伸手去抱她,却摸到一手冰凉的鳞片——怀里的“妹妹”骤然化作一条黑鳞蟒蛇,信子嘶嘶地舔过他的耳垂。蛇尾缠上他的脖颈,鳞片刮破皮肤,渗出的血珠在漩涡里开出猩红的花。
“哥,你终于来陪我啦。”蛇嘴里吐出的仍是美美的嗓音,尾音却拖出毒蛇般的嘶鸣。
与此同时,旋涡的另一端。
宁悦站在一盏暖橘色的灯笼下,指尖沾着糯米粉的甜香。八仙桌上,青瓷碗里浮着六个圆滚滚的元宵,芝麻馅儿的油星子正慢慢洇开。
“悦悦发什么呆呢?”母亲用沾了面粉的手指点她鼻尖,“你哥最爱吃这个,等他回来……”话音未落,母亲的脸突然像被水晕开的年画,五官融化成蜡油,滴在碗里变成黑红的血。父亲和弟弟还在笑着,牙齿却一颗颗掉进元宵汤里,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宁悦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攥着的不是筷子,而是一截白骨。
两个旋涡开始逆向旋转。
苏宥祁的蛇尾妹妹突然尖叫起来,鳞片下渗出宁悦母亲融化的蜡油;宁悦碗里的元宵突然爆裂,爬出无数条小蛇,蛇头全是苏宥祁的脸。
在漩涡即将闭合的刹那,两人同时听见一声铜铃响——
“叮——”
一只苍白的手从漩涡裂缝中伸出,指甲缝里嵌着元宵馅儿的黑芝麻。
“别吃。”那手的主人声音沙哑,“吃了就真成他们家人了。”
铜铃声第二次响起时,旋涡陡然静止。
那只苍白的手猛地一拽,把苏宥祁和宁悦同时拖出各自的水壁。两人摔在一处幽暗的廊桥上,脚下是极细的青竹篾铺就的桥面,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一声,像老人松动的牙。
“别回头。”手的主人背对他们站着,一袭褪色的青布道袍,发髻用一根锈蚀的铜簪挽着。他袖口滴着水,却带着河灯里的暖黄色光晕,“回头就看见自己最怕的东西成真。”
苏宥祁的脖颈仍残留蛇鳞勒出的血痕,他哑声问:“你是谁?”
“守灯人。”那人抬起手,一盏巴掌大的河灯悬在他指尖,灯罩上绘着褪色的婴戏图,“你们刚才看见的——是‘溺魂’的饵。漩涡里沉了太多不肯走的人,他们把自己最甜的记忆剥下来做钩,专钩活人替他们守夜。”
宁悦这才发现,廊桥两侧悬着密密麻麻的河灯,灯罩里不是烛火,而是一团团蜷缩的黑发——像未出生的婴孩,又像沉在水底的水母。她打了个寒颤:“我们为什么能看见彼此的幻境?”
“因为你们各自欠了一条命。”守灯人终于转身,脸上竟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平滑的皮,像被熨斗烫过的宣纸,“十年前,元宵夜,护城河。你——”他空洞的脸转向苏宥祁,“为了捡妹妹掉进冰窟的灯笼,松开了你妹妹的手。而你——”又转向宁悦,“为了拉你哥上岸,推开了本来能抓住的亲生母亲。”
苏宥祁的指尖骤然冰冷。他记起来了——那年妹妹才五岁,穿着鹅黄棉袄,在冰面上蹦跳时“咔嚓”一声裂响……而宁悦的瞳孔也在震颤,她看见母亲沉入河心前最后朝她伸出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芝麻馅儿,像现在灯罩里蠕动的黑发。
“溺魂的饵,从来只用真东西做芯。”守灯人把河灯递到他们面前,“要破幻境,得把你们欠的命还回去。一人一盏,灯芯就是你们自己的头发——点着了,烧完之前找到漩涡里真正的尸体,把他们推上岸。否则……”他无面的脸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就换你们来做饵。”
苏宥祁看见灯罩里浮现妹妹湿漉漉的小脸,而宁悦那盏灯里,母亲正把元宵吹凉,哄她“小心烫”。两人同时伸手拔下自己的头发,灯芯一触即发,竟发出婴孩啼哭般的“嗤啦”声。
守灯人退后一步,廊桥骤然倾斜成陡峭的河岸。远处,两个漩涡像被劈开的蚌壳,缓缓张开——
一个漩涡里浮出穿鹅黄棉袄的女童尸体,脚踝还缠着断掉的灯笼杆;
另一个旋涡里漂着半碗没吃完的元宵,碗底沉着一只女人的手,腕上银镯刻着“长命百岁”。
“去吧。”守灯人的声音混着水声,“记住,尸体不会说谎,但他们会哭。”
苏宥祁刚迈出一步,脚踝突然被什么缠住——是妹妹尸体上的灯笼杆,竹篾间渗出黑血,像一封迟到的信。而宁悦那盏灯的火苗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出母亲溺亡时最后吐出的气泡——那竟是一枚小小的、完整的芝麻元宵。
两人同时听见身后守灯人低低地笑:“对了,忘了说——灯烧到最后一寸时,你们也会开始融化。就像……他们当年一样。”苏宥祁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一把攥住缠住脚踝的灯笼杆,像攥住一把冰棱。黑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却把它当成妹妹当年最后递给他的那根糖葫芦——糖壳碎了,可竹签还在。
“哥哥,别松手 , 柠儿怕。”
他听见妹妹的声音从尸体里浮出来,细细的,带着七岁孩子才有的奶声。
“哥这次不松。”
他把灯笼杆往怀里一扯,尸体被拖得在水面上翻了半个身,鹅黄棉袄吸饱了水,重得像铅。旋涡立刻反噬,水壁里探出无数只苍白小手,要去抠他的眼睛。苏宥祁把尸体扛上肩,对着那些手吼:“看清楚了!这是我妹!我带她回家!”
小手们顿住,指缝间渗出芝麻香。
另一边,宁悦已经跪进水里。她没急着去捞那只腕戴银镯的手,而是先端起那半碗元宵。
芝麻馅儿早被河水冲散,只剩发白的面皮漂着,像泡胀的纸钱。
“妈,元宵凉了。”
她舀起一匙,含进嘴里——面皮又韧又腥,带着河泥的苦。母亲当年最后吹凉的那口甜,如今变成苦,苦得她舌尖发麻。
宁悦把碗扣在掌心,像扣住一只漏水的月亮,这才去握那只手。银镯子“叮”一声弹开,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悦悦长命”。那是她七岁用缝衣针偷偷刻的,刻完怕挨骂,躲进母亲怀里装睡。
镯子一离腕,水面突然映出母亲年轻时的脸,冲她笑了笑,像在说:傻丫头,妈早晓得。
两团漩涡开始往一处并拢,像两枚被线扯紧的蚌壳。守灯人的声音远远追来:“一炷香——半寸——”
苏宥祁肩上的尸体忽然睁眼,瞳孔里映出宁悦端碗的背影。宁悦手里的银镯则开始滴血,一滴、两滴,落在苏宥祁脚边,开成小小的漩涡。
“她是你妹?”宁悦问。
“她是你妈?”苏宥祁回。
两人同时抬头,看见对方的灯芯只剩最后一粒火星。
苏宥祁把妹妹的尸体往桥板上一放,伸手去夺宁悦的镯子;宁悦把碗里的元宵面皮往他嘴里塞,逼他咽下最后那点甜。
镯子与灯笼杆在空中相撞,“当”一声脆响。
火星同时熄灭。
黑暗里,只剩两具尸体静静漂着,而他们的手被一缕湿漉漉的头发缠在一起,像小时候跳过的“翻花绳”。
守灯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两具尸体的眼皮同时颤了颤。
“尸体会哭,”苏宥祁轻声说,“可活人也会。”
他和宁悦的眼泪掉进水里,漩涡便像被盐蜇了伤口,发出婴儿般的啼哭,一点点平息。
桥面重新浮出青竹篾,守灯人手里的河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最后一盏里,蜷着的黑发舒展开来,变成两个小小的、湿漉漉的孩童,一个穿鹅黄,一个戴银镯,手牵着手,朝黑暗深处跑去。
苏宥祁和宁悦想追,却发现自己的脚踝也被头发缠住——
那头发另一端,系着两具新的、空空的壳子。
壳子的心口处,各嵌着一粒滚烫的芝麻元宵,像两颗迟到的、会跳动的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