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江南地界时,恰逢一场秋雨。
细密的雨丝打在船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将两岸的黛瓦白墙晕染成一幅水墨画。李承泽披着范闲的外袍,坐在窗边看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那外袍带着范闲身上的气息,凛冽的酒香混着淡淡的墨味,被潮湿的空气一浸,竟生出几分缠绵的暖意。
“在想什么?”范闲端着两碗姜汤进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将其中一碗递过去,“刚让船夫煮的,驱驱寒。”
李承泽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他看着碗里漂浮的姜丝,忽然想起在京郊别院的清晨,范闲也是这样端着热粥进来,鬓角挂着晨露,笑起来眼里有光。
“在想……陈萍萍说的漕运乱子,怕是没那么简单。”他吹散汤面的热气,声音被雨声衬得格外轻。
范闲挨着他坐下,喝了口姜汤,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他老人家的话,十句里有三句是真的就不错。不过既来了,总得看看才甘心。”
他伸手揽过李承泽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指尖划过他颈后那道浅疤:“倒是你,昨晚没睡好?眼下都有青影了。”
雨声淅沥,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像个巨大的摇篮。李承泽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的衣襟:“梦到二哥了。”
梦里还是御花园的海棠树下,二哥抢了他的糖葫芦,却在他被太傅训斥时,偷偷塞给他一块桂花糕。那时的阳光也是暖的,二哥的笑里还没有后来的算计,只是个寻常的少年郎。
范闲沉默着,抬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知道李承泽心里的结,那些关于亲情的遗憾,关于过往的纠葛,不是一场秋雨就能淋透的。
“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我们去青山寺看看他。”范闲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陪你跟他说说话。”
李承泽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些。姜汤的辛辣混着范闲身上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雨停时,船已到了苏州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挑着担子的商贩、行色匆匆的旅人、穿着蓑衣的船夫,交织成一幅鲜活的江南市井图。范闲雇了辆马车,将李承泽护在身侧,穿过拥挤的人群时,指尖始终牢牢攥着他的手腕,生怕被人潮冲散。
“住的地方订好了?”李承泽低声问,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这里鱼龙混杂,比不得京中守卫森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匕首——那是范闲特意为他备的,小巧锋利,便于隐藏。
“嗯,在城西的客栈,靠着运河,清静。”范闲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在他腕间轻轻捏了捏,“放心,王启年的人早就布好了眼线。”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雨后天光格外清亮,沿街的商铺挂着湿漉漉的幌子,“酒”字旗在风里招摇,带着江南特有的柔媚。李承泽忽然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街角的糖画摊前围了群孩子,那画糖画的老人手腕轻转,金黄的糖汁便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条腾云驾雾的龙。
“想吃?”范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李承泽赶紧放下车帘,耳尖微微发烫:“谁要吃那玩意儿。”
范闲低笑一声,没再逗他,只是在马车经过街角时,忽然叫停了车夫。他跳下车,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支糖做的小兔子,糖霜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喏,给你的。”他将糖兔递到李承泽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得逞的狡黠,“看你盯着半天了。”
李承泽看着那支糖兔,兔子的耳朵被捏得有些歪,却憨态可掬。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买过这样的糖画给他,那时的糖也是这样甜,甜得让人心头发慌。
“幼稚。”他接过糖兔,指尖触到温热的糖霜,却没舍得咬,只是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
客栈的房间果然清静,推开窗就能看见运河上往来的画舫。范闲让店小二备了些酒菜,都是江南特色的吃食,清蒸鲥鱼、松鼠鳜鱼、龙井虾仁,精致得像一件件艺术品。
“尝尝这个鲥鱼。”范闲夹了块鱼肉给他,细心地挑去鱼刺,“江南的鲥鱼带鳞蒸,说是鳞下有膏,最是鲜美。”
李承泽放进嘴里,鱼肉细嫩,果然带着独特的丰腴,鲜得舌头都要化了。他看着范闲忙碌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不真实——前几日还在京郊的银杏树下翻棋谱,此刻却坐在江南的客栈里,和他一起吃着带鳞的鲥鱼。
“范闲,”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对方,“你说……我们会不会一直这样?”
这样安稳,这样平静,没有算计,没有刀光剑影,只有眼前的饭菜,窗外的雨,和身边的人。
范闲抬眸,眼底映着烛火的光,亮得惊人。他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李承泽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他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会。”
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等处理完漕运的事,我们去西湖泛舟,去灵隐寺烧香,去钱塘江看潮。”他的指尖划过李承泽的指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把江南的景致都看遍,然后回别院,看银杏落满院,看大雪封山,看春海棠再开。”
他的声音被烛火烘得暖暖的,混着窗外的雨声,像一首温柔的诗。李承泽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觉得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憧憬,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所谓的圆满,从不是一蹴而就的童话,是有人愿意陪你,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值得回味的风景。
夜色渐深,运河上的画舫亮起了灯笼,影影绰绰的歌声顺着水流飘来,带着江南的软糯。范闲熄了烛火,揽着李承泽躺在床上,船桨划水的声音和着远处的歌声,像天然的安眠曲。
“睡吧。”范闲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慵懒的暖意,“明天还要去漕运司看看。”
李承泽“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轻轻敲打着窗棂,像在为他们伴奏。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深宫的寒夜里,他总是独自一人裹紧被子,听着窗外的风声,觉得漫漫长夜没有尽头。而此刻,身边有了温热的躯体,有了平稳的心跳,连雨声都变得温柔起来。
原来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再漫长的夜,也会迎来黎明。
江南的风浪也好,京中的暗流也罢,又有何妨?
他们会一起面对,一起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