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范府后院就传来动静。李承泽正对着铜镜系腰带,肩胛的伤口被牵扯得发疼,他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冷气,镜中突然映出范闲的脸。
“穿成这样?”范闲挑眉打量他——月白长衫配同色折扇,倒像个去赴诗会的世家子,“你确定是去查案,不是去勾搭画舫上的姑娘?”
李承泽把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临水阁的楼主苏婉娘最喜风雅,我这样才不会露破绽。”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范闲手里的包裹,“你又扮成什么?”
范闲打开包裹,里面是件粗布短打,还沾着点鱼腥气:“码头扛活的力夫。”他往脸上抹了把灰,连眼角的疤都遮了个严实,“王启年说,昨天刀疤脸混在力夫里上了画舫。”
李承泽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御膳房偷点心,范闲为了替他引开太监,故意滚进煤堆里,也是这副狼狈又好笑的模样。
“走吧。”范闲拽了他一把,指尖触到他腰间的软剑——那是昨夜特意给他备的,剑鞘雕着缠枝莲,看着像玩物,实则锋利得很。
秦淮河上晨雾未散,临水阁像浮在云里的仙山,雕梁画栋在雾中若隐若现。画舫的跳板搭在岸边,几个穿绿裙的侍女正往船上搬琵琶,指尖蔻丹红得刺眼。
“两位公子里面请。”领路的侍女眼尾上挑,看见李承泽时眼睛亮了亮,显然没把他身后的“力夫”放在眼里。
画舫底层的大堂正热闹,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北齐战神传》,茶桌旁的富商们听得拍案叫好。范闲混在端茶的仆役里,眼尖地看见角落里坐着个熟面孔——刀疤脸正低头喝茶,腰间鼓鼓囊囊的,想来藏着短弩。
李承泽摇着折扇上了二楼,凭栏处正好能看见刀疤脸的位置。他刚要示意范闲,就听见环佩叮当,一个穿水红纱裙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鬓边簪着朵白海棠,正是苏婉娘。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苏婉娘的声音像浸了蜜,手里的团扇轻轻扫过李承泽的袖口,“不知从哪处来?”
李承泽故作镇定地扇了扇风:“京城来的,听闻苏楼主琴艺绝,特来请教。”他故意把“京城”二字说得重了些,余光瞥见刀疤脸猛地抬头,手往腰间摸去。
范闲端着茶盘经过时,看似无意地撞了刀疤脸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他手背上。刀疤脸痛得低呼,腰间的短弩“哐当”掉在地上,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有刺客!”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堂里乱作一团。苏婉娘却没慌,反而冲李承泽笑得更柔:“公子别怕,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仆役。”她拍了拍手,几个黑衣人像从水里冒出来似的,瞬间按住了刀疤脸。
李承泽心里一沉——这些人的身手,绝不是普通船夫。
范闲趁乱溜到二楼回廊,冲李承泽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苏婉娘身后的月亮门。那里挂着道竹帘,帘后隐约有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往船尾退。
“苏楼主的人,倒是训练有素。”李承泽故意拖延时间,折扇轻点掌心,“比二哥府上的护卫还利落。”
苏婉娘的笑容僵了僵:“公子说笑了,不过是些看家护院的。”
就在这时,船尾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范闲拔腿就跑,李承泽紧随其后,两人撞开月亮门时,正看见个穿青衫的老者往水里跳,手里还攥着个油布包。
“拦住他!”范闲甩出腰间的短刀,刀鞘擦着老者的脚踝飞过,正好卡在船舷的缝隙里。老者踉跄了一下,油布包“噗通”掉进水里,散开的刹那,竟漂起几片雪白的盐花。
“私盐的账本!”李承泽惊呼。
老者见状,竟一头撞向船柱,血溅在雕花木栏上,像开了朵惨烈的红梅。苏婉娘带着人追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脸色瞬间白如纸。
“苏楼主,”范闲捡起老者掉在地上的玉佩——那玉佩和刀疤脸胸口的刺青一模一样,都是海棠纹,“现在可以说说,二皇子让你运的,究竟是私盐,还是藏在盐包里的兵甲图?”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水面上,把画舫的影子撕成碎片。李承泽看着苏婉娘颤抖的嘴唇,突然明白为什么魏郎中死也不敢说实话——这临水阁,根本就是二皇子安插在江南的眼线窝。
“我……我不知道什么兵甲图……”苏婉娘的团扇掉在地上,露出腕间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个“承”字,“我只是……只是受雇运盐……”
李承泽的目光落在那镯子上,瞳孔猛地一缩。那是去年宫宴,父皇赏给二哥的西域银镯,说是能安神辟邪,怎么会跑到苏婉娘手上?
“这镯子,”他声音发紧,“二哥送你的?”
苏婉娘的脸“唰”地褪尽血色,突然凄厉地笑起来:“三殿下以为,他是真心待我?他不过是把我当棋子,用完了就扔!”她猛地抓住李承泽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纹里,“那些兵甲图,他早就换成了火药,藏在……”
话没说完,她突然捂住喉咙,嘴角溢出黑血,竟和魏郎中死状一模一样。范闲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却见她指缝间漏出半张纸条,上面用胭脂写着三个字:雨花台。
“火药在雨花台!”李承泽心头一震,昨天路过雨花台时,看见那里搭了十几个草棚,说是给香客歇脚的,现在想来,恐怕全是幌子。
水面突然起了风,画舫剧烈摇晃起来。范闲低头看着苏婉娘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渐渐聚拢的官船——是王启年带着人来了。他忽然觉得这秦淮河的水,比漕运司的更深,沉下去的何止是秘密,还有一条条人命。
“走!”范闲拽着李承泽往船头跑,“去雨花台!”
李承泽被他拉着跑,袖摆扫过栏杆上的血迹,留下一道淡红的痕。他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苏婉娘,那支白海棠簪子滚落在地,被晨露打湿,像朵哭败了的花。
原来这江南的风雅,骨子里藏着的全是刀光剑影。
船头的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李承泽攥紧了腰间的软剑,肩胛的伤口又开始疼,却没像昨天那样觉得晕。因为他知道,身边这个人会带着他往前冲,就像小时候在御花园,无论二哥的人多凶,范闲总会把他护在身后。
远处的雨花台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浸在血里的玉。范闲看着那片模糊的影子,突然握紧了李承泽的手。
有些账,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