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天刚蒙蒙亮，石榴树的影子还拖得老长，李承泽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看见范闲正蹲在石桌边，手里拿着支炭笔，在那张苏州地图上圈圈画画。晨光透过叶隙落在他发顶，像撒了层细碎的金粉。

“醒了？”范闲抬头，眼底带着点熬夜的红，却亮得很，“我让王启年查了平江路的客栈，有家‘临水居’，后院直接对着河，推开窗就能看见乌篷船从桥下过。”他指着地图上画圈的地方，“老板是范府的旧识，靠得住。”

李承泽坐起身，竹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接过地图，指尖划过“平江路”三个字，忽然想起母后留下的那只紫檀木匣，里面压着张泛黄的画——画的正是苏州的小桥流水，角落里题着行小字：“癸卯年春，与吾儿泽同盼江南。”

“还在想李太医的事？”范闲递过来一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细珠，“王启年说他退隐后开了家药铺，专治小儿惊风，街坊邻里都叫他‘活菩萨’，不像是会藏秘密的人。”

“越是像的，越可能不是。”李承泽喝了口温水，喉间还残留着昨夜蜜饯的甜，“当年母后的病来得蹊跷，太医院会诊三次，都只说是风寒入体，唯有李太医坚持要开猛药——后来他就被调去了太医院的药房，再没踏足过东宫半步。”

范闲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放心，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说起来，王启年今早买了苏州的桂花糕，说是刚从漕运上下来的，还带着热乎气，要不要尝尝？”

桂花糕的甜香很快漫了满院。李承泽咬了一口，糯米的软糯混着桂花的清甜，让他想起小时候在东宫，母后会让小厨房做桂花酪，冰镇过的，甜丝丝凉沁沁的，能驱散一整个夏天的燥热。

“对了，”范闲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枚玉佩，碧绿色的，雕着只展翅的凤凰，“陈院长让人送来的，说是你母后当年放在他那里的，嘱咐若是你有机会去江南，就把这个给你。”

玉佩触手温润，凤凰的眼睛处嵌着点朱砂，红得像石榴花。李承泽的指尖轻轻抚过凤凰的翅膀，忽然有泪滴落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赶紧别过头，却被范闲轻轻按住了肩膀。

“哭吧。”范闲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这里没别人。”

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忽然决堤，李承泽趴在范闲肩头，哭得像个孩子。那些被权谋包裹的委屈，那些被规矩压抑的思念，那些不敢言说的恐惧，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范闲只是静静地拍着他的背，像哄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石榴花簌簌落下，粘在两人的衣襟上，像谁无声的安慰。哭了许久，李承泽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却觉得心里那块积了多年的冰，好像终于开始融化了。

“抱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范闲却笑了，伸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跟我还客气什么？”他拿起那枚凤凰玉佩，小心地系在李承泽颈间，“你母后说，凤凰能护佑远行的人。”

阳光渐渐爬高，照得院子里一片透亮。王启年已经备好了马车，高达在门口探头探脑，却被范闲用眼色制止了。

“再等半个时辰。”范闲对李承泽说，“等太阳再高些，我们就出发。”他指着石榴树顶端那朵开得最盛的花，“你看，它也在等我们呢。”

李承泽望着那朵火红的石榴花，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过往，那些被命运亏欠的温柔，或许都将在江南的软风里，慢慢得到补偿。他摸了摸颈间的凤凰玉佩，又看了看身边眉眼带笑的人，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不必说出口，就已经刻在了心底。

桂花糕的甜香还在飘，石榴花的红映着晨光，像一幅刚刚落笔的画，温柔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